第五十一章

日本人这次到笨花,是为突袭后方医院而来,后方医院联系着他们的大兵松山槐多。医院得到消息,提前作了转移。向家人也跟医院转移出村,大多数笨花人都要跟着医院走。日本兵来了,包围了一个空村子,一个空的向家。他们气急败坏地烧了大西屋,抓走了甘子明,还砍了瞎话。

甘子明是在笨花村口被抓的,当时他正从外村往笨花走,不小心走到敌人群里,有人认出了他。

瞎话的被砍联系着松山槐多。笨花人跟随后方医院转移时,瞎话要求留下。他对向文成说:“叫我再支应一次吧。”向文成对瞎话说:“这次日本人进村不同往常,是冲着后方医院来的,医院的目标太大了,医院还收治了他们的人。所以我看这次日本人是来者不善。”瞎话说:“要不就说我得留下呢。村里有个人支应,总比没有人支应强。”向文成想了想,认为瞎话留下虽有风险,但拖住日本人,对转移出村的笨花人总会有好处。再者,村里要是没人支应,日本人也许更要为所欲为了。村警糖担儿见瞎话要留下,就对瞎话说:“干脆我也留下算了,总得有个人敲锣。”瞎话说:“这回不用敲锣了,人都转移了,再敲也敲不出人来。你也赶快走吧。”糖担儿走了,村里除了几个走不动的残疾人和老人,就剩下瞎话一个人。

日本人进了村子,在空荡的笨花村里挨家搜索。

瞎话突然出现在街上。他两手抄在袖管里,轻声咳嗽着,若无其事地从东往西走。几个日本兵发现了他,端着带刺刀的三八枪向他走过去。瞎话站下,对日本兵笑着说:“你们来了,怎么不早说一声儿,维持会正等着支应大日本皇军呢。”日本人就愿意听见“大日本皇军”这几个字,他们放下了枪,有人还认出了瞎话,知道他是这村维持会的人,就带他去见仓本。仓本正在向家大西屋寻找后方医院的痕迹,他站在那面黑板前仔细观看,黑板上还留有董医助画的解剖图,还有拉丁字。瞎话知道医院已经暴露,再瞒也瞒不过仓本的眼睛,就抢先站到仓本身后说:“你是在找医院吧?昨天还在哩,就在这大西屋。现在走了,唉!”瞎话说完,还惋惜地叹了口气。

仓本认识瞎话,他们在茂盛店见过面,瞎话支应过他。仓本就转过身问瞎话医院去了哪里。瞎话说去了东边。仓本知道东边是指什么地方,再看看空荡荡的大西屋,也不再向瞎话多问什么,当即命令日本兵点火烧大西屋。大西屋被点着了,谷草垛也连带着起了火,烟火笼罩了半个村子。仓本又把瞎话带到茂盛店,专门问他松山槐多的事。仓本问瞎话,医院住过一个受伤的日本兵没有,瞎话说住过。仓本让瞎话形容一下那个日本兵的样子,瞎话说:“高个儿,瘦脸,厚嘴唇,还爱戴一顶黑帽子。”

仓本微微点了一下头又问:“现在,那个日本兵呢?”

瞎话说:“走了。”

仓本问:“到哪里去了?”

瞎话说:“往西去了。医院往东,他偏要往西。”

仓本问:“西边是什么意思?”

瞎话说:“西边有个火车站叫元氏。那个日本兵说,他要从元氏上火车回家。其实他想投奔八路军,八路军不要他,他就整天想回家。”

仓本追问道:“他是一个人去元氏的吗?”

瞎话说:“我带他去的。他不认识路,又怕再遇上八路军。”

仓本说:“照你的说法,他去元氏上了火车是吗?”

瞎话说:“去元氏上了火车。”

仓本说:“上的什么火车?”

瞎话说:“上的头等车。”

仓本说:“头等车?你知道头等车什么样?”

瞎话说:“可阔气了,窗户上绷着纱,桌上还摆着洋酒。”瞎话见过头等车,从前他见向喜坐过这种车。

仓本听出了瞎话的瞎话。近来,八路军的“破路”运动开始后,京汉线早已断了交通,元氏车站早就不通火车了。仓本冷笑着,就去摸腰里的战刀。

瞎话看见仓本摸刀并不意外,上一次仓本在茂盛店摸刀是吓唬他,这一次他估摸是真的。今天也许他等的就是这一刀。他想,反正我跟你们纠缠了半天,医院和乡亲离笨花越来越远,死也值了。他面向仓本站定,竭力把自己那弯曲的脊背直起来,还自己动手扒开了自己的衣服领子。

瞎话这带有挑衅性的动作更激怒了仓本,仓本举起刀来冲瞎话又高喊着:“瞎话的干活!”

瞎话对着仓本笑了笑,心想,就是瞎话的干活。现在不说,还待何时?现在冲你说了瞎话,我这一辈子才算得到了圆满。他将衣服领子扒得更开,不知怎么的,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向文成讲过的一个聊斋故事,那故事叫《好快刀》,说的是一个蒙冤的人在被官府砍头时,当他那被砍下的头滚出好远后,那头竟又回过脸向刽子手高喊一声“好快刀!”瞎话不知自己的头被砍下后,能不能滚好远,能不能喊一声“好快刀”。他盼着他的头能够喊出来……

日本人把空空的笨花村糟践够了,走了。笨花人又回到笨花。他们在茂盛店看见瞎话的尸体,他的头离开身子很远,短胡子被血染成紫红。他大睁着眼,张着嘴。向文成看着瞎话的头,也想起了那个聊斋故事。他只觉得瞎话是开口喊过“好快刀”的,那喊便是对日本人最大的蔑视。

有村人把瞎话的头抱过来,在脖腔上对接好。一个缝鞋匠拿缝鞋的麻绳为他作了连接。茂盛从店里卷出一领炕席,他们给瞎话入了殓。入殓时,人们发现瞎话的嘴还是不闭,张着的嘴向前伸得很远,显得嘴更尖。又有人想起了早年他当兵他验不上,那个“尖尖的嘴,说瞎话鬼”的典故。

向家人回到了向家。一家人站在被烧的大西屋前不说话,也不离开。他们看见大西屋的顶子、门窗都没了,几根烧焦的房梁斜搭在黝黑的墙壁上,还在冒烟;墙上那黑板还能辨认。董医助在黑板上画的解剖图和拉丁文还历历在目。向文成没有更多的悲痛,他只是想,这大西屋风风雨雨才二十年,毁坏得太早了。

晚上,走动儿来了,走动儿又领来了尹率真。尹率真看见被烧焦的大西屋,又询问了瞎话的事迹,感慨地说:“要革命就得有牺牲啊,没想到瞎话同志伴着自己的瞎话献出了生命。他这次的瞎话说得值。他用瞎话和日本人周旋,日本人把对笨花的气都撒在了他身上。”

向文成说:“瞎话是自愿做个‘垫背’的,没有他的‘垫背’,这次笨花的损失是不可想象的。在卢沟桥,日本人说丢了一个兵,就引出了一场‘七七事变’。他们在笨花丢一个松山槐多,谁知道会引出什么灾难。”

尹率真说:“远的不说,近处的梅花镇惨案,宋村惨案,日本人都是找的这种借口,不是丢一个人,就是丢一匹马。嫁祸于人,就是这个道理。”

尹率真和向文成说着话来到世安堂,向文成把尹率真让在沙发上。尹率真说:“瞎话同志走了,甘子明同志还在日本人手里。咱们不能袖手旁观。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咱向家认识葛俊这个人吧?”向文成说:“认识,从前他和我父亲还有过交往,此人还在我家吃过饭。没想到他成了兆州有名的大汉奸。打听他干什么?”尹率真说:“你父亲向老先生在县城和此人还有交往没有?”向文成说:“断然无有。”尹率真说:“我想也不会有。你父亲的行为也很使人敬佩,躲过日本人对他的拉拢,给自己找了个不同寻常的归宿。好,咱们话归正传。你母亲呢?你母亲能不能和葛俊说上话?”向文成说:“你说的是从前。”尹率真说:“从前。”向文成说:“从前葛俊敬重我父亲,自然也敬重我母亲。现在,我母亲对抗日的认识虽然肤浅,但她知道兆州的好人坏人,葛俊在她眼里当属坏人。现在他是警备队的中队长,全县伪军警备队才四个中队,事变后我父亲回兆州以前,葛俊还想通过我娘请我父亲出山当汉奸。我娘当面和他客气几句,葛俊一出门,她就诅咒起葛俊,说葛俊葛俊将来割下你的脑袋你就傻了。我娘有时候也说俏皮话,她用了个‘葛’和‘割’的谐音打比方。”尹率真呵呵笑起来,笑了一阵说:“这样我就可以给你交代任务了。”尹率真的意思是,让向文成说服同艾去找葛俊,通过葛俊的关系,设法把甘子明营救出来。向文成说:“这件事兴许有可能。咱们一起去见我娘吧。”尹率真说:“我只是去拜访她老人家一下,具体交代任务的事还得由你来完成。”

向文成领尹率真去东院北屋看同艾,同艾听见有人进院就迎了出来。平时有人来找向文成都去世安堂,若是来人进东院,同艾便知道是找她的。八月天气炎热,同艾在屋里穿着随意。听见有人进院,她就信手找了一件斜大襟夏布褂子换上。也来不及梳妆,又伸手在门后的脸盆里蘸了些水,把头发抿抿。但当同艾出现在廊下时,还是显出了些身份。这使得尹率真一看见廊下的同艾,竟不知如何称呼了。他正在琢磨怎样称呼同艾,向文成先开口了,他对廊子上的同艾说:“娘,尹县长来了。”

同艾所站的位置使她显得居高临下,她对向文成说:“这还用你递说,我还不认识尹县长?”又对尹率真说:“俺有备可喜欢你哩。”

向文成和同艾先说话,倒让尹率真不必考虑对同艾如何称呼了,他顺势把话题转移到有备身上。他对同艾说:“有备可是个好孩子,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来了。”

同艾说:“好不好的,人从来都是随潮流走,潮流把你推到哪儿,你就得在哪儿。”

同艾和尹率真讲潮流,尹率真更觉得廊下这位妇人不同寻常。他想,同艾说的潮流也许是指抗日的大形势,也许还暗含着其他。她的丈夫向喜,当年不就是被潮流卷到军中去的么!而向喜最终还是审时度势,随了他该随的潮流。他去糞厂的举动就是他对潮流的又一次审视。同艾的话还给了尹率真一种预感,他预感到他想托同艾的事十有八九会成功的。不过他仍然觉得正题还是应该让向文成去细说,这时同艾却把他和向文成一起让进了屋。

在同艾屋里,三人刚坐定,同艾就突然对尹率真说:“尹县长,还是赶快说你的事吧。”

尹率真和向文成交换了一下眼光,想,不愧是向文成的娘,如此会断事。

不等尹率真说话,同艾又说:“你俩一进院,文成一叫娘,我就知道有事。文成平时轻易也不叫个娘,他一叫娘,身后还站着县长,还不就是有事。”

向文成见同艾猜出他们的目的,就对尹率真说:“你就亲自给我娘交代一下吧,也省得我动员了。”

尹率真就把他来找同艾的目的说了出来。

同艾沉吟片刻说:“要不是为抗日的事,我是不会求那个王八羔子的。那次他为老头子的事来找我,让我差点儿把他骂出去。看着吧,葛俊葛俊,早晚叫人把头割下来才俊哩。”同艾说完自己格格先笑起来。她答应进城去找一趟葛俊,只是还想不出见面的方式。她问儿子向文成,向文成早就想出了主意,说:“这事非我叔叔不可,先到裕逢厚,叫我叔叔把葛俊请到裕逢厚。”

同艾说:“你叔叔,一副落魄的样儿,现在往街里一站,像《豆汁记》里的莫稽差不多。生是让日本人给坑的,差点连饭碗子都丢了。这当着尹县长也不是外人,上月小妮儿不是还来找我借钱么。”

向文成说:“这不要紧,我叔叔再败落,也是向中和的弟弟。葛俊再生分,也得给我叔叔点面子。”

同艾接受了这个不寻常的托付,答应去找葛俊,尹率真告辞同艾,又去世安堂对向文成谈了甘子明被捕以后的线索,说目前甘子明还在警备队,还没有被转移到日军的弘部。弘部是日本宪兵的领导机关,八路军被捕后若被关押到那里,便是九死一生了。最后,尹率真又问及向喜的情况,他问向文成,向老先生的身体可好,在城里生活得如何,日本人找不找他的麻烦。向文成说:“我父亲的事只有一个人最清楚,就是本村的甘运来,先前他是我父亲的副官。我父亲入粪厂以后,只见甘运来一个人。甘运来从城里不断带消息回来,说他身体好,吃得饱,粪厂的生意也还过得去。你问到日本人找不找他的麻烦,是这样,日本刚进兆州时,三天两头请他出山,都遭到了我父亲的拒绝。后来他们也就不找了。可能他们也知道,在保定的时候就有一个叫小坂的日本人带着高凌?的信请他出山,都遭到过他的拒绝。小坂何许人?在天津时是板垣征四郎的人,现在是保定警察署的长官,还领导着特高课。看来日本人对中国的旧军人有个政策,你不惹他,他也不轻易动你。这就是我父亲能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生存的原因吧。”

尹率真离开世安堂后,又来到大西屋跟前。他看着被烧焦的大西屋问向文成,问他还准备不准备把大西屋重新盖起来,说大西屋是为抗日立过功的。向文成说:“等以后吧,抗战总有胜利的那一天。到时候,咱们庆祝完胜利再盖大西屋。不扩大不缩小还照原样,起名就叫个大西屋博物馆。把从前的课桌、油灯、手术台一律复原。好在黑板还是原物,我打算把黑板上的解剖图和拉丁文保存好。”

这次日本人来笨花,烧了向家的大西屋,烧了向家的草跺,还抢走了向家的粮食和花。大车和牲口倒保存了下来。向家跟医院转移时,一家人就坐在这挂“粗车”上,群山赶车,把两个牲口都套上。向家的细车许久不用了,战乱的年代太招摇。细车被扔在院里的一个角落,常年风吹日晒,漆皮剥落着,车上的饰件也锈迹斑斑。

群山在院里套车,今天他要和同艾一起进城去裕逢厚。群山初来向家时,尚是个青年,日月荏苒,现在也四十开外了。四十开外的群山是孝河以南的人,身边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不壮实的媳妇在家。群山常年住在向家,几乎成了向家的人,一个人支撑着向家所有的农事。长工们分“大活”“二活”,大活和二活是有着严格分工的:大活使牲口、耕地、摇耧拿苗。二活喂牲口、看水、扫院子、挑水。群山在向家把大活和二活的劳作集于一身。从前向喜就喜欢群山,现在同艾和秀芝都喜欢群山。她们都明白,有了群山支撑向家的农事,向家人才有了各自的“天地”。有一次取灯和向文成讨论起少了群山的向家当是何等状况,两人作了许多假设,都是些不乐观的假设。有一次农忙时群山媳妇病了,群山回家半个月,向家就像塌了天,水车不转了,禾苗旱死了,牲口也病了。这时同艾就没好气地埋怨起儿子向文成,嫌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说药横竖是不能当粮食吃。向文成就说:“娘,你别埋怨我了,我赶紧去给你请群山吧。”他把“叫”说成“请”。群山被向文成请回来了,同艾才停止了对向文成的絮叨。

今天,群山只在粗车上套了一匹瘦骡子,又胡乱在车上撒了几把乱草败叶,尽量不叫这车显出主人的身份。同艾在一旁就偷着乐,她是乐群山的聪明。从前她出门去元氏上火车,群山也是把车马打整了又打整,把车轮、车辕擦了又擦,把车帏扫了又扫,连自己手中的鞭子也是仔细挑选。今天群山往车上撒烂草也是一种打整吧,同艾想。

两人说话答理儿来到兆州城东门,果然群山对车的“打整”奏了效。两个日本兵正对一辆花枝招展的细车进行盘查,而对群山的粗车只扫了一眼就放他们进了城。

同艾坐着粗车在城里的街上走,进了东门是东街,路还是从前的路,街还是从前的街,但这路和街已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店铺大都关着门。车过东坑时,同艾看见,只有十五中的门敞开着,门前有两个站岗的日本兵。他们呆立在门口显得非常寂寞。只待几个日本女人叽叽嘎嘎从门内闪出时,四周才活跃起来。兆州人管日本女人叫日本娘儿们,日本娘儿们叽叽嘎嘎很快就走到同艾的车前。同艾知道这些日本娘儿们的身份,她们年纪轻轻,都不算好看,可脸搽得很白。她们是日本兵的随军窑姐儿。

在县城街上和日本娘儿们的遭遇,令同艾很是恼火。当她看见小妮儿时,心里的火气才渐渐平息下来。同艾喜欢看见小妮儿,长时间不见小妮儿,她就托人捎信让小妮儿回笨花。有时候她想,她喜欢小妮儿的什么呢,她喜欢小妮儿的人情多,是非少。

小妮儿把同艾搀上绣楼,绣楼的墙壁上已不见向喜的照片。向桂也无心再作布置,四壁空空荡荡的,空荡而寂寥的绣楼正是如今裕逢厚的写照。小妮儿给同艾沏了茶,同艾往茶杯里扫了一眼,心说这是“高末儿”,茶叶的最低层次了。她一阵心酸。正在里间睡觉的向桂,听见小妮儿和嫂子说话,急忙走了出来。他在同艾跟前坐下,神情拘谨。同艾细细端详着向桂,他的背头还留着,大约好久不梳洗了,头发竖着,泛着头屑;眼睛上的眵目糊也很多很厚。同艾看着一身落魄的向桂说:“桂呀,先洗把脸吧,这寒碜样儿怎么给你嫂说话。”向桂都几十岁的人了,同艾叫他,还像小时候一样。

向桂按同艾的指示洗了脸,同艾就当着小妮儿说了她进城的目的。她说:“惊动一下你的朋友吧,该惊动的时候就得惊动他们。你的朋友里总有个把认识葛俊的吧?”虽是求人的事,但同艾的话里没有请求,只有命令。

向桂表示,这件事他一定尽力。他和同艾想了些七拐八拐的主意,到底把葛俊请到了绣楼。同艾看见葛俊,不卑不亢地把事情给他作了交代,最后她说:“他葛叔,这可是我头一回托你办事。”她不说“求”,她说“托”。

葛俊答应去办同艾托的事,他们谁也没有提向喜。

向桂送走葛俊回来,同艾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钱帖,交给向桂说:“这是一百块大洋,我也不知道怎么给葛俊,也不知道去哪儿兑换准备票①。你去办吧。”

向桂接过钱帖,交给小妮儿。

同艾处理完葛俊的事,又对向桂说:“让小妮儿把甘运来叫过来吧,我想看一眼你哥哥。”

甘运来现在城内开修车铺,当年甘运来在军中就学过修枪。他不用伙计,自己租了个小门脸,会给自行车补胎,还会生火焊自行车的大梁。一会儿,小妮儿领来了甘运来,同艾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听。甘运来说:“太太,这也是我久久放不下的事,你不说我也不敢提醒你。哪怕就看一眼呢。咱这样办:你叫群山把车赶到粪厂的墙外隐蔽起来,我去粪厂把向大人叫到院里。好在粪厂的墙头矬,你站在墙外准能看见。要是咱们明目张胆地进粪厂,向大人准得怪罪我。他给我下过死命令,不许我把向家人领进粪厂。”

同艾觉得甘运来的主意可行,便不再久坐,下了绣楼径直让群山把大车赶到粪厂墙外,隐蔽在一棵垂柳下。垂柳的枝条似帘子般地遮住了大车。

向喜的利农粪厂有两亩地大,被一带矮土墙围着。院里,一面有几间平房,平房前是个宽大的广场和几排秫秸厦子。另一面是个阔大的粪坑,有两间屋子大。这粪坑是粪厂的主体,好比工厂的车间。开粪厂的就把收购来的人粪尿倒在这个粪坑里发酵。粪厂的业务实际就是把汤汤水水的人粪尿制作成干燥的块状物——粪干,供当地人使用。当地人买粪干是为了给白菜、萝卜当底肥,这是粪中的上品,没有人舍得往大庄稼地里使。

糞干的制作也很简单:粪便在坑里经过发酵后成了半成品,制作者用个长把儿勺子把半成品从糞坑里舀出来,摊到广场上晾晒,如同摊煎饼。几天过后,这些“煎饼”就变成了糞干。工人把糞干一块块收起来,码在厦子底下,等待出售。

同艾躲在柳树下,通过短墙往粪厂里看,她看见甘运来进了门。甘运来进门就往粪坑那边走,粪坑前有个人正拿一只长把儿勺子往桶里舀粪。同艾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甘运来走到掏粪人身后说话,掏粪人转过了身。现在同艾和群山都看清了,这正是向喜。一旦向喜转过了身,同艾就看见他身上的汗褂果真不肥。不知是汗褂本来就瘦小,还是向喜越来越粗壮。汗褂在肚子上紧绷着,露着一段接一段的肚皮。甘运来和他说着什么,他一手拄着粪勺把儿,一手摘下草帽扇汗,拿着草帽的手还不时往厦子里指,好像在说厦子里的“存货”问题。他说得轻松、平淡,如叙家常。同艾还看见,离向喜不远处还有一小块萝卜地,萝卜缨子支棱向上,红的梗绿的叶。同艾想,这萝卜又是灯笼红。

甘运来是成心要多和向喜说些什么的,而向喜显然在劝他早点离开。他不顾甘运来的存在,戴上了草帽转过身去,一把粪勺子又伸进了粪池。顿时,一股股蒸腾着的粪肥味儿更加浓烈起来,这气味越过短墙,飘向大街。

同艾当着群山的面看向喜,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表示。她见向喜不再理会甘运来,又转过身掏粪去了,就也离开短墙对群山说:“走吧,回笨花。”在群山看来,倒像是同艾冷淡了向喜。面对着变成了掏粪人的向大人,她怎么一滴眼泪也不掉呢。

同艾没有掉眼泪。她看向喜的时候没有掉,回村的路上还是没有掉。就仿佛她看见的那个掏大粪的不是向喜,那真是个掏大粪的。群山怎能知道同艾在想什么,同艾在想:你真能去掏大粪,我就应该真把你当成个掏大粪的。

甘运来从粪厂走出来,倒是抹着眼泪的。他走到同艾面前甚至都有些泣不成声了。他扶住车辕,抽泣得不能自制,他那一阵阵的哆嗦,弄得车都摇晃起来。同艾故意让甘运来抽泣一会儿,才安静地说:“运来,快回铺子去吧,你又没个伙计。”

同艾和群山回笨花,一路无话。只待大车行至笨花村口时,同艾才开口问群山:“群山,你说种灯笼红萝卜,非得上大粪干不可?”

群山说:“当底肥就得大粪干。”

①.准备票:日伪时期通用的纸币。准备票出自中国联合准备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