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演讲旅行

那位有着柔软的胡子、兔子一样的鼻子的圆形剧场总经理——那座圆形剧场坐落在依阿华州得梅因市的路克斯特大街与宏伟大街之间,是一座浅黄色的砖瓦建筑———在那天傍晚的时候骄傲地对我说,他管理的那些设施在得梅因市的文化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最近的一个例证就是俄罗斯芭蕾舞团在这里表演过。我思忖着如果提醒他门廊里的告示板上公布的即将来临的家禽展览是他引以为荣的第二项内容,显然是缺乏绅士风度的行为,毕竞,我需要他帮助我为今晚的发言者准备折叠桌,在她演讲过后,她还要为她最新出版的书《飞行的乐趣》签名。

作为保镖,我的职责包括很多项我从来都没有想到的内容:从她那辆弗兰克林牌汽车的行李箱里拖进拖出一台电影放映机,一卷十六毫米的胶片,一箱书,当然还有为我准备的一只装零钱的小锡铁罐,因为我要为她卖那些《飞行的乐趣》(让作者本人出面卖书总不是一件体面的事)。

那座剧场可容纳八千五百人,现在,所有的座位上都坐着人。我没同他们坐在一起——我交叠着双臂,背靠着墙,站在离舞台非常近的地方,在这里,我可以一只眼睛注视着她,一只眼睛留心着观众、观众们绝大多数都是女士,穿着她们星期日的盛装—一插着羽毛的帽子,珍珠项链,花边手套。如果不是这位如此重要的客人光临小镇,这些服饰原本应该等到复活节才能拿出来穿戴。

有几个穿西装、系领带的男人散坐在大厅里,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农民,没有一个人把粪肥沾在他们的鞋上,也没有一个人看起来像是给艾米莉·埃尔哈特寄了那封用从报纸与杂志上剪下来的字句拼凑成恐吓信的疯子。然而,谁知道呢?

那座舞台相当宽敞、空阔,一面挂着美国国旗,另一面挂着依阿华州州旗,当中是一块银白色的电影屏幕。靠近州旗的那一侧,摆着一张演讲用的斜面讲台和一把扶手椅。交头接耳声在剧场里嗡嗡传播着,就仿佛发动机正在预热。

现在是我们演讲旅行的第二周,第一夜我们停留在芝加哥,在交响乐大剧院面对着上万名观众;昨夜,在南伊利诺斯州的德卡伯大学,观众人数少了一些,大多数是女学生(“欢迎你回家,一个伊利诺斯州女孩”)。之后,我们还要去印第安那州的加里,密执安州的巴特尔克里克,以及其他一些城镇,逐渐折回东部。

在台上,埃尔哈特小姐展示出不加虚饰的优雅风度与挥洒自如的领导才能,她的举止漫不经心,有很大的随意性,她使一个演讲充满了即兴表演的色彩,这使那些观众们感觉到她似乎是直接与他们对话。

但是我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什么样子,在后台的化装间里,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低垂着头,手挡在眼睛上,仿佛一具僵尸。她已呕吐了一、两次,我发现她同嘉宝一样,喜欢离群索居。她至少需要十五分钟的时间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好再次承受面对观众这一磨难。

当电影放映机嗡嗡转动时,剧场里的灯熄灭了,黑白人物出现在屏幕上。洛厄尔·托马斯那原本宏亮的声音从小型麦克风里传出来时,像蚊子哼哼一样细弱而无力,他正在介绍新闻短片的长度。影片从艾米莉驾驶着弗克设计的水上飞机友谊号从波士顿起匕开始,那是一次孤独的不引人注目的飞行;紧接着,在英格兰的南安普顿,一群疯狂的人群欢呼着,艾米莉在那里第一次赢得了名望;然后就是抛彩带热烈欢呼的游行队伍,艾米莉与林德伯格在一起;接着是每一个艾米莉曾创下飞行的速度与高度记录的机场,每个机场上都有欢呼的人群;接下来艾米莉与胡佛总统在一起;艾米莉驾驶着旋翼飞机起飞,降落;拥挤的人群与欢呼声;艾米莉与罗斯福总统与埃莉诺夫人在一起……

然后,影片结束了,灯光重又亮起,她就坐在那里,不再是银幕上飘忽不定的身影了,而是一个亲切、美丽的年轻女人,坐在靠近依阿华州州旗的扶手椅里,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就像一个女学生。当雷鸣般的掌声随后响起来时,她没有站起来,只用脸上灿烂的笑容向观众表示着谢意。

由于她是坐在那里,她那修长苗条的身材并不惹人注意。在观众眼里,她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纤巧的女人,一个创造了众多奇迹的女人。她穿着自己设计的灰色雪纺绸上衣,一串珊瑚项链戴在她那颀长可爱的脖子上,看起来完美无缺。只有那蓬松的深黄色头发,暗示出在本质上她是一个胆量过人的女人。

穿着粗呢上衣,打着领结的圆形剧场经理走到斜面讲台前,脸上挂着过分谦逊的笑容,似乎观众的掌声是为他而鼓的。他向观众描述着艾米莉的优雅风度与亲切友善的举止,介绍她从不摆那些名人惯常摆的臭架子。他的话非常具有雄辩力,他又称赞了她的勇敢,以及她为追求妇女的平等权利所做出的贡献。

自始至终,艾米莉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别人正在谈论的不是她。她既不得意,也不尴尬,一点也没有表露出这些场面远比飞越大洋的经历可怕得多的样子。

“格特鲁德·斯坦因称我们这一代为垮掉的一代。”剧院经理说。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打断他,但是我不认为格特鲁德·斯坦因曾在头脑中出现过得梅因这个地方。

“但是,”他继续说,“不会有人把我们的演讲者也当作‘垮掉’的一分子,她比同时代的其他年轻女性更显示出一种先驱精神与勇敢的技能……还需要我来提醒你们她是一个得梅因女孩吗?今夜,她回到家乡,与我们一同分享她的故事……女士们先生们,飞行女王,琳蒂小姐——就是艾米莉·埃尔哈特!”

那个“琳蒂小姐”的绰号让她瑟缩了一下,无论她走到哪里,这个绰号都无休无止地烦扰着她。当此夜最热烈的掌声伴随着对她的介绍响起来时,她优雅地站起身来,轻盈地走到麦克风前。她对经理的盛情表示感谢,然后她举起了一只手,温柔地挥动着,直到掌声停歇下来。

“是的,”她开口了,声音低沉、优美,异常温柔,“我在依阿华州第一次见到飞机,就在州商品交易会上,那是怀特兄弟于凯地豪克创下他们历史飞行记录的六年之后,那架著名的飞机就摆在那里,在栏杆后面……我父亲对我说那是架会飞的机器,但在我看来,那只是台样子好笑的、由生锈的铁丝与木头组装在一起的破机器,那时候我对旋转木马更感兴趣。”

笑声在大厅里起伏着。

“在科尼林森先生热情洋溢的介绍中,他提起了我们那些勇敢的先驱者们,”她庄重地说着,“我突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

她音调中的严肃使笑声停了下来。

“……作为一个女人,”她说,声音中有一种调皮的轻快,“而不是男人——”

笑声几乎从大厅里所有女人的嘴里爆发出来,她们的男人只是紧张地微笑着。

“在比空气轻的飞行器被发明出来的时候,”她说,“女人们是在男人们飞行了几年之后,才开始学习驾驶它们的。今天,女人们创造了各种各样的记录,而我作为一个幸运的女人,也创造了其中几项……虽然最近一篇登刊在法国报纸上的文章提出了一个疑问,‘但是她会烘烤蛋糕吗?’”

大厅里传来温和的笑声。

“在我看来,比创造记录更重要的事情,就是这个国家中每天都有五百名会烘烤蛋糕的女人在飞行,既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娱乐。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曾驾驶过飞机,请举起手。”

整个大厅里,大约有二十多个男人举起了手,而女人只有四个。

“请记住,我做那些飞行,完全是为了其中的乐趣……”

我敢打赌,她对那本书的提及,完全是普图南的主意。

“……而对飞行史没有增加什么裨益。一个飞行的时代很快就要到来,那时候林德伯格上校,我,还有其他一些人曾经做过的一切都会显得过时。那种安全的、有计划的、有规则地飞越大洋的飞行会充满我们的生活。”

这个令人激动的消息在人群中引发了一片片低语声。

“可以让灯光暗一些吗?”她问,灯光很快暗淡下来。

然后,她拿起一条教鞭在屏幕上指点着,却一直没有把后背朝向观众(这是演讲者的精明)。她引导众人观看她飞越大西洋的生动场面,还有其他创造记录的飞行冒险。从头到尾,她都用一种真挚的友善的语调讲解着,绝少艰涩难懂的专门术语。她对这些话题倾注了如此多的热情,那些听众们一点都不觉得厌倦。

当灯光重新亮起时,她用一句惊人的陈述改变了话题,“性别很久以来被一些无法胜任工作的女人用来作为一种借口,她让她们自己和其他人相信,并不是她们的无能使她们止步不前,而是由于她们的性别。”

人群不知道该对这句话做出何种反应,我注意到有几个人皱起了眉头,看起来他们似乎被从精神上亵读了。男人们局促不安地在椅子里辗转着,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性别”这个词来,使紧挨着妻子坐着的丈夫手足无措,这个词引起的反应是慌乱的,至少,在得梅因如此。

“不要误解我的话,”她说,脸上露出了真纯的只属于少男少女们的笑靥,“我不是女权主义者,我只是喜欢用现代的方式思考。”

她谈到科技使单调乏味的家务减少了,女人可以在管理家庭的同时,拥有一份事业,做丈夫的应该而且必须分担起做家务和培养孩子的责任。

这一切听起来很动人,但是当我把艾米莉·埃尔哈特和她的丈夫乔治·帕莫·普图南联系在一起考虑时,一切似乎并不符合这个理想——我无法猜测他们两个人中谁会洗碗,做清扫工作;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都过于以自我为中心,根本不会有孩子。

但是这番善意的、温和的、带有一丝争辩色彩的言谈,却得到了持久的热烈的掌声。剧院经理返回到麦克风前,告诉大家,一会儿,埃尔哈特小姐将要在门廊里为她的书签名。我立刻抓住机会,将一些三年前的旧版本以原价卖了出去,这些书原本应该卖得便宜些,但在这里不。

艾米莉为三百名观众和她的一些书签了名,剩下的时间她就同每一位顾客待在一起,同他们握手、谈笑,倾听他们的诉说。她对待每个人都是一样殷勤,对任何人都没有降贵纤尊的矜持,即使是那些没有买一本书,只是拿着节目单走过来让她签名的人。

深夜十点钟以后,艾米莉开着她那辆十二气缸的大马力弗兰克林,同我离开了圆形剧场。接下来,我们要立刻出发,前往计划表中的下一站——毛森市,我们旅行当中最东部的城市。我们都意识到,两个星期之久的演讲旅行,就要在那里永远结束了。午夜时分,我们在公园旅店登记住宿,这是事先计划好的。

通常情况下,我们都在夜里开车,黎明时分投宿;在房间里吃早餐,同时接受记者的采访;然后在下一次演讲开始前,抓紧时间睡上几个小时。她对记者的提问都给予直言不讳的回答,比面对观众时更坦率。

在最初的几天几夜里,除了一些礼节性的问候之外,她同我几乎不说什么。艾米莉的态度是真诚的,即使谈不上友好;她的神情是疏远的,即使不是冷淡。我无法理解她,因为我觉得我们在菲尔德公司的服装发布会上,以及随后的朝圣者之家的晚餐中,相处得十分融洽。

坐在弗兰克林里面,穿过茫茫黑夜,常常是她沉默着开车(她喜欢大型的轿车,喜欢驾驶,我不介意让她来开,因为那车操纵起来像一条船),我静静地坐着,不去打扰她,见鬼,我毕竟在她手下工作。

不论我们走在哪里,艾米莉总是声称她是当地人的女儿——无论是在堪萨斯州劳伦斯市的“妇女基督教戒酒同盟联合会”上(“热烈欢迎回到家乡的堪萨斯女孩”),还是在密苏里州圣路易斯港口的“棕塔国际茶话会”上(“这位杰出的女性在这里成长,她把我们州的座右铭‘展现自我’牢记在心”),甚至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美国大学妇女联合会”的讲演上(“明尼苏达州的骄傲!”)。

每一次登台,她都得到两百五十美元的报酬——我频频地在他们之间传递支票,似乎我是她的经纪人——这是她应该得到的。然而底特律却是一个令人精疲力尽的城市。

在斯泰德拉旅馆(我们在凌晨两点赶到这里,巴特尔克里克是我们前一站),艾米莉吃过早餐(一个煎蛋卷,六片吐司面包,一只甜瓜,一杯热巧克力)后,在她的套间里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然后我们凌晨驱车,赶往哈得孙汽车工厂(埃塞克斯在那里被制造出来——这辆车她要签名接受,尽管在前一次捐赠活动中得到的弗兰克林仍然性能良好);接着在底特律的李兰德饭店同“妇女广告俱乐部”的成员们一同吃了午餐,在那里她没有演讲,但是作为“底特律汽车制造商联合会”邀请的客人,她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然后,同联合会的主要分子一起喝一顿下午茶就是很必要的了;之后,他们在一幢棕色的三层楼前照了相,楼上挂的一块棕色的牌子表明这是查理斯·林德伯格的出生之地。同汽车制造商们在游艇俱乐部吃过晚餐后,她的演讲开始了。最后,她在位于伍德沃德大街与凯斯大街之间的会议礼堂的汽车展览大厅露面了——但没有发言。被热情冲昏了头脑的观众们开始变得疯狂起来,他们拥挤着、推操着,拼命向前挤,为了更近地看她一眼;他们挥舞着手中的纸笔,呼喊着,求她签名;他们撕扯着她的衣服,直到为自己拽下来一条纪念品。

这些人不是我们在宴会上与演讲当中见到的那些戴着羽毛帽的女士与衣冠楚楚的绅士,不是那些作为她的忠实听众的穿西服、打领带的彬彬有礼的商人,这些人是真正的群众:蓝领阶层的工人,家务繁重的主妇,地球上的盐,美国的脊梁。

你知道——一群暴徒。

“我们遇到麻烦了!”我对哈得孙的代表说,他是艾米莉的官方陪同。人群像裁判员一样伸展着手臂,我努力不让那些人的手碰到越来越惊慌失措的艾米莉,她躲在我的身后,我们退回到哈得孙汽车展台前。

那个哈得孙代表是个矮个子家伙,有着乔治·瑞夫特的头发,克拉克·盖博的胡子和斯坦·劳伦斯的脸孔,“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黑勒先生?”

胳膊在抽打,手指在屈伸,人群仿佛溺水者一样,眼看就要淹没在它自己难闻的呼吸与身体的践踏中了。

“这辆汽车的钥匙在哪里?”我大吼着,指着那辆哈得孙汽车问。

他眨了一下眼睛,“在汽车垫子底下——干什么?”

一个体重足以超过我的家庭主妇爬到我的背上,似乎她想要生孩子。我把手按在她的脸上,像吉米·卡格内喂米尔·克拉克吃葡萄袖那样,将她推到一边去。然后,我伸直手臂,拦住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用肩膀遮挡着艾米莉,猛地拉开了司机旁边的车门,向她说:“进去。”

她注视了我片刻,似乎在判断我是否发了疯,看到我的神态有些像,于是她钻进了汽车里;我也钻进了汽车里。她爬到乘客的座位上,同我一起摇上玻璃窗,锁上车门。我把手伸到垫子底下,摸索着,终于找到了车钥匙。粗野的眼睛,黄色的牙齿,挥舞的手臂,这就是我们透过挡风玻璃看到的景象。

我发动了汽车,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那些挤在汽车周围的鼎沸的人群显然都是笨蛋,他们没有想到一台参展的哈得孙汽车也会移动。我按了按汽车喇叭,它像母牛一样吼叫起来,人群这回听到了,实际上,他们被这喇叭声吓得魂飞魄散,都不自觉地把屁股挪开。

我挂上挡,开着这辆流线型的宝贝沿着中心通道穿过会议礼堂。惊惧的、愤怒的展览会参观者纷纷给我们让开一条道,就仿佛一只只保龄球瓶躲避着那转瞬即来的保龄球的打击。对那些参观汽车展览会的人来说,他们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见到过会动的汽车。见鬼,我每小时只能开五到十英里。

当我将车开到出口前时——那些门显然是为观众设计的,不是为汽车——我踩了刹车,将车停下来。我看了她一眼,让她明白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然后我们各自从自己那侧车门跳下来,扔下汽车,向外狂奔。她绕过汽车的车头,握住我的手。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站在出口那里,睁着眼睛,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这一幕越轨行为。然后,其中一个警察喊了起来:“喂!你们不能这么做!”

我们已经跑出了大门,仍然手挽着手,我向我的同伴点了一下头,说:“但这位是艾米莉·埃尔哈特。”当那位警察正在考虑这句话时,我们跑掉了。我们像两个孩子一样飞奔出会议礼堂那高高的拱型的出入口,跑到了停车场,我们的汽车正等在那里。

在汽车的后座上,她把一头蓬乱的发卷向后一甩,开始不停地大笑起来。我没有同她一起大笑,只是对着我也许挂了彩的面颊和怦怦跳跃的心脏报之以轻轻一笑,兴奋像毒品一样在我的血管里蔓延着。

“哦,我的上帝,”喜悦的泪水从她苹果般红润的脸颊上流下来,“你真是不可思议,内特!不可思议!”

“我只是把一辆见鬼的汽车从会议礼堂的一头儿开到另一头儿,没有什么。”我说,“这比不过驾驶飞机飞越海洋。”

“多么有趣。你的确有些鲁莽,是不是?”

“我会由于这一点受到起诉。”

那一夜——虽然她忍受了十四个小时的与公众在一起的煎熬——我们开着弗兰克林向着我们旅行的下一站,韦恩堡出发了。她丝毫没有因为白日里的意外而感到疲倦和伤心,但是她看起来虚弱、苍白,那双可爱的灰蓝色眼睛周围有一圈不怎么可爱的浮肿。这一回,她允许我——实际上,是请求我——开车。她蜷缩在座位上,像一只小猫,穿着一件上衣和一条卡其布裤子。当她睡着的时候,她的背部对着我,她的背部曲线非常柔美……

“那些恐吓信是真的,”在朝圣者之家的餐厅里,普图南对我说,“你作为保镖,我应该把这一切都告诉你。”

“那么,你请我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我问,“我想知道我被雇用的真正原因。”

他抽出一支哈瓦那香烟,靠进他的椅子里,沉思着,似乎正要谈论一下他那值得炫耀的财宝,“我妻子是一位有魅力的女人,你不这么认为吗?”

“好吧,我本不应该妄加评论的,但你现在既然提到了这一点,当然,她是位迷人的女性,你是一个幸运的家伙。”

“也许。”他向前探了一下身,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里透露出某些新的、自我中心以外的神情:一丝疯狂,一点悲伤,“我相信我妻子有外遇。”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我的男顾客对他妻子的怀疑了,通常情况下,这些消息就像太阳每天都要从东方升起一样平淡无奇。但是这次情形有些不同,也许是由于背景的缘故:美妙的餐厅,隐约可闻的弦乐,瓷器清脆的碰撞声,偶尔还有银器发出的闷响,礼貌的谈话中混合着开怀的笑声。这时,侍者为我们端来饮料,我拿起了朗姆酒,轻啜了一口,在嘴里品味着酒的滋味,在头脑中思忖着普图南的话。

我平静地开口问:“你的意思是,这是一件离婚调查工作?你想让我把他们捉奸在床,于是你就可以提出离婚?”

他喝了一口鸡尾酒,摇了摇头,不是?“内特,我希望得到一些她的……证据……这不明智……她也许会放弃……回心转意……回到我的身边。”

他把双臂交叠起来,看起来就像是股票经纪人在做着市场分析,然而,那丝悲伤仍然停留在那双闪亮的、被无框镜片遮挡起来的眼睛里,难以忽略。

“你确信她有私情?”我问。

“相当确信,非常确信。”

“哪一种程度?相当与非常是有差别的。”

“他叫保罗·门兹,”他又喝了一口鸡尾酒,实际上,是两口,“是一个飞行员,在电影中做特技飞行;他是一个趾高气扬的无聊的家伙,比A·E年轻六岁,心直口快,是他妈狗娘养的圆滑的家伙。”

最后一句倒像是普图南的真实写照。

“我要让他一败涂地,”普图南咬牙切齿地说着,一侧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显露出厌恶的神色,“在我为宣传画‘翅膀’做发行人时,我遇到了他,那时他正同一小群飞行员聚在一起打群架。我当时认为他是一个理想的男人,能够帮助A·E准备她由火奴鲁鲁到奥克兰的飞行。”

“一个特技飞行员能胜任那份工作吗?”

普图南耸耸肩,“这个恶魔多才多艺。门兹不仅仅是一个特技飞行员,他还是一个技师,他创造了自己的飞行记录,是‘MP飞行员联合会’的主席,也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开设了一项特许的服务,也许你听说过——蜜月快车?”

“不能说我没听过。”

“那是为好莱坞的重要人物与明星们服务的,你知道——安排仓促的里诺婚礼;为名人们度周末提供秘密场所,如亚利桑那及诸如此类的地方。毕竟,好莱坞的男人总是喜欢勾引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我在手中转动着酒杯,研究着那深颜色的液体,似乎在寻找道德的杠杆,也许没有什么地方能找到它。“我不知道这些,普图南先生。”

“这是麻痹性痴呆,已经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了。你接手离婚之类的案子,是不是?”

“一直是,……但这是件秘密的任务,你要让你妻子相信雇用我是为了别的事,让我得到她的信任,而实际上,我却是在监督她。”

他用那只没端酒杯的手打了个手势,“正如我所说的,恐吓信的事是千真万确的,她也许会受到一个神经错乱的崇拜者的袭击,也许会遭到那些妒忌的同行们的暗算……大多数女飞行员都是同性恋者;还有,你知道,天气也是难以预料的。”

“对每天二十五美元的佣金,你要求得太多了。在我听来,这好像是两份工作。”

一丝打趣的笑意让他的薄嘴唇变成了弧形,“你的意思是说,你还需要一些安慰品来抚慰你的良心?嗯,很好,内特,我每天付你二十五美元作为保镖的酬劳,另外再每天付你二十五美元做……那些……调查工作。每天五十美元……”

他把手伸进燕尾服里面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

“……我们的聘用金不是五百美元,而是一千美元,当然了,外加一些合理的费用……”

他旋开钢笔帽,在支票上写下我的名字,还有那非常吸引人的数目。从我坐的方向看过去,那些字都是上下颠倒的,但我能辨认出来。看到我的名字被写在一张面值千元的支票上,心情就仿佛一名演员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牲畜的腑脏内。

于是我接受了这项任务,我不喜欢做这件事,但我的确喜欢那一千美元的支票,一千美元可不是个小数目。

现在,我坐在普图南妻子的弗兰克林轿车里,她就躺在我的身边打着盹,身体可爱地蜷缩着。平生第一次,至少在这些主要事情上,我感到自己很坏,甚至有罪。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愉快的时光,今天晚上,她和我。她对我亲切而友好,而我却是一个卑鄙的家伙。

一个报酬优厚的无耻之徒。

她在凌晨两点钟时醒来,告诉我她需要找个地方休息。我把弗兰克林停在安哥拉的枢纽站餐车前,离印第安那州的州界线只有几英里远。那辆昼夜营业的小餐车有着时髦的现代造型——一只不锈钢子弹镶嵌在蓝色的珐琅质上,在氖灯的照射下半明半暗;餐车的内部装饰着暖色调的橡木与产胶树的木制品。一位卡车司机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喝着咖啡,吃着馅饼。整个餐车显得冷清寂静。疲惫不堪的女招待蓬松着一头金发倚在那里;从厨房的玻璃窗里,那个睡眼惺松、下巴泛青的快餐厨子不时瞥过来一眼。我们在吧台前点了饮品,然后端着巧克力(她的)和黑咖啡(我的)走到一个温暖的单间里。

“今天,你为我解了围。”她说着挖了一勺巧克力上面的奶油。

“我猜这么做是值得的。”我说,听起来像是在同她调情。

她一边一点儿一点儿地从勺子上咬着奶油,一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她没有化妆,头发比往常更凌乱了,脸部由于刚睡了一觉而浮肿起来,但看起来仍然是一个可爱的洋娃娃,“我钦佩那种勇气。”她说。

“什么?”

她轻轻地搅动着热巧克力,“我称它为‘胆量’。我很抱歉如果我过去有一点……我不知道……难以理解的话。”

咖啡有点苦,“别说傻话了。”

“我很久以前就学会一点:决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希望我不仅仅是任何人,”我向她举了一下咖啡杯,“有时候,我幻想自己是某个人。”

她大笑起来,“别这么着急想成为某个人,看一看我所得到的乐趣有多少。”

“比如像在人群中几乎被挤压成葡萄冻?你谈到了要点。既然我们像男人女人那样在谈话,你介意我问你一个触及私人领域的问题吗?”

“我想我不会介意的。”她不置可否。

“你到底是在哪里长大的?看起来美国的每一个州都声称你是属于它的。”

她轻轻地笑起来,吹了吹热巧克力,热气从杯口上面飘散开了。“这是因为我在这个国家的每个州里都成长过……好吧,这不是真的,只有伊利诺斯州、堪萨斯州、密苏里州、依阿华州……”

“明尼苏达州?”

“还有明尼苏达州,密执安州不是。我记得很清楚,我父亲带着我们走了很多地方,他是一名律师,为铁路工作——罗克艾兰运输公司。”

“哦。”

“实际上,他有很多工作,他酗酒。”她喝了一口巧克力,“我妈妈是一个相当有教养的女士,来自富裕的家族,她很艰难,当她的律师丈夫变成了一名……”

她没有把那个词说出来,但那个字眼已经浮荡在空气中了:酒鬼。

她所能说出口的就是,“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他是一个陌生人。”

“你们家里有几个孩子?”

“只有我姐姐穆里尔和我。有一段时期,我们同外祖父外祖母住在一起,他们非常有钱。我想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相当残酷的,看到了生活中光明的一面,却不得不回到阴暗的一面中去生活。”

我点了点头,“我理解你的意思,我的叔叔是一个有钱人,我爸爸却是一个顽固的共和党分子。”

“啊!我的一个老朋友曾带我参加过共和党的集会。”

“那里是交女朋友的好地方。”

“哦,是吗?山姆已经有了女朋友了,尽管时间不长。你爸爸并不赞同资本家的生财之道,是不是?”

我喝着咖啡,“这是有趣的事情,他是一位温逊谦和的事业有成的小商人,多年来经营着一家激进的书店,在道格拉斯公园。”

“道格拉斯公园,”她说着,点了一下头,“我知道它在哪儿。”

我含笑看着她,“那么说,你的确在芝加哥住过?”

“住了一年左右,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们在芝加哥大学附近有一套带家具的公寓,我在海德帕克高中读书,恨透了那里的老师和那个像监狱一样的地方。我猜别的姑娘们认为我是一个神秘的家伙。”

“你是吗?”

“当然!在年鉴里,她们称我为‘穿棕色服装独自行走的女孩’。”

“她们为什么这样称呼你?”

“我猜是因为我常穿棕色衣服,而且——”

“独自行走。我明白了。”我端着咖啡杯,走到吧台前,又倒了一杯咖啡。看起来,艾米莉有一杯热巧克力就够了。

我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问:“为什么要飞行?如果你不是一个有钱的女孩,你为什么要选择这项运动?这可不是工人阶级的消遣。”

她假装被那四个字震住了,说:“你父亲的确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不是?上帝,我不知道,一直有人这样问我,但是我从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我是怎样飞行的呢?我过着节俭节制的生活,周末在飞机场做任何他们分派给我的工作。我为什么要飞行呢?我一直非常喜爱飞行表演……也许是在多伦多形成了这种癖好。”

“多伦多?别告诉我你也是加拿大土著的女儿。”

“不是。穆里尔在那里上大学,我对自己的学业失去了兴趣,于是我到多伦多去看望她。我在那里见到了许多受伤的士兵——你知道,那是在战争时期——冲动之下,我在战地医院找到一份做护士助手的工作。”

“听起来有些好笑。”

她的眼睛睁大了,“这是一种教育。我只干了几个月,那些可怜的男人,身上留下了毒气的灼痕与榴霰弹的伤疤……我同许多伤兵交上了朋友,他们很多人来自英国与法国的空军部队。一天下午,皇家飞行大队的一个上尉邀请穆里尔和我去飞机场,他驾驶着他那架红色小飞机为我们做了特技飞行。”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抬起来,似乎正在回忆,“当那架飞机从我身边呼啸着飞过时,它对我说了些什么。”

“那么说,这就是开端了,你和你所喜爱的红色小飞机。”

“也许。但是等等,我还记得一次特别的飞行表演,在圣诞节那一天,是在……嗯,一九二○年?”

“我不知道。”我说,“我没参加。”

“我想是在一九二○年,在长滩。其中有竞赛,有特技表演,我简直被迷住了。然后,三天以后,在洛杉矾的罗杰·菲尔德……只有在那些日子里,那地方看起来才更像洛杉矶的乡村……我作为乘客,同弗兰克·豪克斯一起飞上了天,他由于创下了飞行速度方面的记录而全国闻名……他载了我两次,在距离好莱坞三百英尺的山上。我变得不可救药了,我知道自己必须飞行。”

“爱好产生在第一次上天的时候?”

她向着我露齿一笑,“说得对,上帝,内森……你介意我叫你‘内森’吗?这听起来比‘内特’优雅得多。”

“我想它听起来比较‘温和’吧?当然,叫我内森好了。”

她向前探了一下身,双手围拢住巧克力杯,似乎紧握着一件珍贵的东西,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显得生机勃勃——你望着它们,就像望着一堆火。“没有任何东西能像飞行那样带给我生理与心理上的极度快感,对我来说,那是完美的体验,终极的幸福……它把身体与头脑融为一体……你翱翔在地球之上,只对你自己负责。”

“在打扑克时,我也有这种体验。”

她再一次大笑起来,“这正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从不过分看重任何事情……然而我感觉到,在内心深处,你是一个非常严肃的男人。”

“有深度的是下水道。”

当她注视着我时,她的表情一览无余,“这让你烦恼了?”

“什么?”

“看到有人如此……沉缅于某件事?如此执著?有没有你喜欢做的事?”

我喝了一口咖啡,耸耸肩,“大部分时间里,我喜欢我的工作。”

“但你热爱它吗?”

“我热爱为我自己所做的工作,不必理睬任何人,除了帐单。”

她的嘴角边露出了打趣的神情,“那么说……你也喜欢单飞,是不是?”

“我想是的,而且……”

“什么?”

“没什么。”

她再次向前探了一下身,声音中透露着催促,“你感到难为情了?你打算同我分享一些东西吗?晦,我向你敞开了心扉,先生,这不是我的风格。别对我沉默……内森。”

“好吧,阿美,我会对你开诚布公的。”

“阿美?”

“是的,艾米莉是一个见鬼的女图书馆长,‘A·E’是一名股票经纪人或者也许是一名律师,阿美是个女孩,一个美丽的女孩。”

她的眼光变得柔和起来,“阿美……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

“从此以后,我打算这样称呼你。”

“我猜没有人这样称呼我的原因,是因为这是我妈妈的名字……但是别管它,我喜欢我妈妈,即使我要供养她和家里的其他人。”

“这是名声的代价之一。”

“你刚才说……”

“嗯?”

“你打算对我开诚布公。”

我叹息了一声,“……是的,我想我喜爱一些东西。在我父亲的书店里,我阅读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探案小说和一些粗造滥制的小说,如尼克·卡特的侦探故事……”

“这就是你想成为一名侦探的起因?”

“是的。”

“你的确也做到了。”

“只是徒有其名。我所做的事,绝大多数都不像小说中那样精彩,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那些事有时乏味,有时卑鄙,有时隐秘;还有保安工作,零销信用支票……”

她点了点头,“离婚案件,也有吧。”

“有的。有时,一些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于是我成为一名真正的侦探……”

她又露齿一笑,“就像那些杂志:《铁血侦探》与《真实的案件》那样……”

“说得对。我帮助一些人,我解决一些事、一个谜团、一场犯罪、一个悬案。”

她再次点点头,眼睛眯了起来,“在那些案件里,你感觉像个侦探,你喜欢这样?”

“我想是的,但这有些像你所做的工作,阿美——一项危险的工作,有时候你飞翔,有时候你坠毁。”

“你两者兼而有之?”

“是的,但我的问题是,我只在生意结束后才开始单飞……我真的融人到别人的生活当中去了。有时我被错误的人雇用,有时我喜欢的人受到伤害。”

“当这一切发生时,你就不喜欢你的工作了?”

“不。”我凝视着手中的咖啡,黑色的咖啡上倒映出我的脸,“去年,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年轻女人因我而死,因为我犯了错误;因为我相信了一个男人的谎言,他说他是她的父亲,实际上他是她的丈夫;因为我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聪明睿智。”

突然之间,她把手放到我的手上,“哦,亲爱的,……你爱她,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打开装豆子的罐头呢?

“我们最好赶快上路,”我说着,抽回了手,走出单间。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镍币,然后把这小费扔在桌子上,“我们可以在汽车里尽情地聊天,你知道。”

“好吧,轮到我开车了。”

“OK,”我说,“你是船长。”

当我们向外走时,她搀住了我的胳膊,“在这次旅行中,你是一个不坏的副驾驶,内森。”

那一夜我们谈了很多,此后的许多个夜晚都是这样。我们成为了朋友。有时候当我送她回旅馆的房间时,我感到我们的友谊也许会更深人地发展下去,我甚至有吻她的冲动。

但是,当然,那样做是错误的。

毕竟,我是在为她丈夫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