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好像尼基和我是皇家饲养的牲畜,”本妮对她的姐姐温菲尔德诉苦,“作为获奖小母牛当众展览。”本妮从波士顿乘飞机刚刚到达这里。

第一大道东73街温菲尔德那套狭小的新公寓里,姐妹俩正在客厅里拆开一只只沉重的可移式波纹纸箱。这座楼房共有五层,没有安装电梯。按照温菲尔德的说法,这样的设计会使她的肚子和钱包同时瘪下去。

本妮突然抚着后背,做了个鬼脸,然后坐到一张木椅上说:“没有谁这么早就会觉得腰疼的。”她喜滋滋地宣称。

“噢,爱琳就是这样。”她的姐姐纠正道,“我周围全是怀孕的女人,可已有好几个月没有人再碰我一下了。”

“你要的不是他们碰你。”

“你,勒诺-里奇还有爱琳。18-28-38俱乐部。这是你们的年龄,也是你们的智商数。一帮对性欲过炽的xxxx的崇拜者。”两个人不禁咯咯笑起来。温菲尔德坐在地上。“那位了不起申劳先生什么时候到?”

“家规是不允许透露行程的。他不愿意让某些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本妮身体靠着椅背开始长谈。“尼基现在颇觉歉疚,因为怀孕暴露了他的计划,使他不得不出现在他的敌人也许会事先料到的地方。”

“要暗杀他吗?真有意思。”温菲尔德平躺下来,双手交织托住后脑勺,连做了十个仰卧起坐。接着又做了十个。

“为了这次最高级会晤,”本妮接着说道,“尼基又写了一篇‘亲爱的父亲’那种无聊的文章。”

“我知道我们亲爱的父亲对我写给他的那篇文章是作何评价的。”温菲尔德翻过身,趴下来,摆起了瑜伽姿势。她做了十个“眼镜蛇式”,又做了十个“蝗虫式”,接着她两种姿势交替着做。

“你能不能别再做那该死的动作?”本妮嚷起来。“并不是我们所有的人都患有古怪的厌食症。”

“他认为尼基是个激进派。这些天来,爸爸尽想这个了。”

本妮皱了皱鼻头。“我从来不会跟一个激进派上床的。那个印第安女士,她是不是某种激进派?”

“自打那次爆炸发生以来,爸爸发现了美国印第安人的宗教哲学:我们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们必须适应大自然。我们不能让自然来适应我们。”温菲尔德摊开四肢仰面朝天躺下来,然后缓缓抬起双腿。

“别再做了。”本妮厉声道,“你看见她了吗?”

“除了爸爸谁也不让去看她。不过我听说整形手术已经结束了。”她看着妹妹。

“我并不反对那种印第安人信仰的宗教。她相信我们都是一股伟大而单一的力量。你可以看出她为什么是一个如此执着的自然保护主义者了。”温菲尔德蹙起眉头。“我想若是她成为我们的继母,我得进一步了解她。”

“尼基对我和申劳的关系就是这么说的:进一步了解他,”本妮说,“这是不是一个激进分子想出的主意?”

申劳唯一的孩子。儿子和继承人怎么会是个激进分子

姐妹俩心不在焉地互视对方,温菲尔德再次想到,这么多年来,如果说本妮有一个可效仿的角色,那并不是她们的母亲,而是她的姐姐。温菲尔德觉得,只要本妮有一个像她这样能力过人,极富天赋又成就卓越的姐姐,同时有一个像米西这样被冷落一边的妈妈,那就只能如此。她用调侃的口吻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停止学我的样?”

本妮的脸沉了下来。“我学你的样?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是不是被那个混血中国伦弄得神魂颠倒?你是不是沉迷在某个神秘的东方神话中了?那种神话会让我想起‘蜘蛛人’一类的卡通书。”

“说真的,尼基的老子是谁?”

本妮陷入温菲尔德特有的一种凝神思索的状态,好像通过一千块集成电路板用光速把这个问题发送出去,虽说她自己对此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姿态能够唬住大多数人,它常常足以把她们的父亲查理逼到听任她们摆布的地步。可姐妹俩有比父母更坚实的护身符;对本妮来说,它只是一个她愿意效仿的成人举止,因为如果它适合温菲尔德,那就肯定也适用于她。

“我不会告诉他,”勒诺-里奇保证道,“巴茨也不会告诉他。他怎么可能知道埃勒夫人就是赫加蒂小姐呢?”

“你是说他就会这么一直被蒙在鼓里吗?”爱琳问道。

“温切吗?这是尤金-里奇未来的父亲的圣诞假期,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想知道。”她笑着说,“这是我俩头一回在一起。怀上小尤金,像是我换了一个人。”两人端详着被灼热的阳光晒烫了的腿。“我并不认为,”勒诺用一种淡淡的、若有所思的语调说道,“你完全理解了黑手党的全部含义。”

“噢,是吗?”

“我是指他们对女人的看法。”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地中海岸的细碎浪花发出催人入眠的哗哗声,可勒诺还有话要说。“温切花了数周时间研究巴茨,发现他的弱点,寻找一个诱他上钩的招数。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小魔术师巴茨娶了谁?我是说你并不完全是个捕鸦的诱饵。如果你不属于巴茨,温切会很喜欢在你这里插一手的。可你并不是一个有着独立生活的漂亮女人;你是好友的财产:请勿动手。这是不是让你不痛快了?”

“有点儿。”爱琳皱起眉头。“不过知道他无意查明我的身份,我就很不高兴。黑手党有哪些刺探情报的方式?信鸽吗?”

“兼职密探,他们互相穿帮后无趣地走开。没有谁会查看零星的线索,然后把它们拼凑起来。齐奥-伊塔洛也许会,可他太老了。”

“所以,换句话说,在温切眼里我算不上一个人-?”

勒诺发出一种极似恶毒窃笑的声音。“啊,可这是会变的。”她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冲爱琳咧嘴一笑。“我一辈子都是在黑手党中度过的。对每一个黑手党成员来说,我这里只是让他们寻开心的;我的家人对我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在我没有钓到像温切这样的大鱼之前,确保我的处女膜不被人弄破。如果这种人遇到我,他想了解我什么?只有一个问题:那个女人是不是完好无损?如果是,那就别再管其他什么了。”她躺了下来。过了一会,拍岸的浪花那悦耳柔和的声音令她俩都昏昏欲睡。远处,一辆摩托艇发出轻微的嘟嘟声。载着一名滑水者驶过平坦温暖的水面,水中盐分浓度很高,几乎无法沉入海里。

北意大利人在罗马不客气地将他们的半岛一分为二:罗马以北为欧洲,而以南只能算非洲。这可是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分界线是将西西里岛与突尼斯隔开的西西里海峡。沿海峡可以到达意大利最南端的领土,由一些很小的岛屿组成,诸如潘特莱里亚岛,里摩萨岛,以及兰普度萨岛等等。最小的也许是格罗特里亚岛,这是一个呈“O”型的火山岛,在某个地方有点缺口,船只可以由此进入里面的环礁湖。岛屿内一圈是人工沙滩,在黑色火山岩的衬托下,沙子显得像糖一样白。

20世纪80年代中期,格罗特里亚区和里奇娱乐有限公司签订了一项合同。现在,对于那些喜欢裸浴、双性恋和喜欢用化学药品促进性兴奋的有钱人来说,这里成了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地。还有赌博。小小的环礁湖已有了自己的传统。其中有一个被其成员称作“反对圣诞”的团体,他们把自己视为反基督的异教徒庆祝方式的追随者。

虽然是在同一个晚上怀孕,可这两个身材娇小、满头乌发的女人却都还没有显出体态。只有勒诺知道两人是同时怀孕的。两人躺在帆布长椅上,远眺前方的马耳他岛,她们除了比基尼短裤外,什么也没穿。她俩都是一怀孕就开始晒日光浴,所以现在都黑得够戗。

另一方面,她们的丈夫却还是那样苍白。第一天晚上,温切就把巴茨介绍到轮盘赌桌上。他搂过一堆价值一千元的筹码,信口大发怪论,说没什么比“让勒诺怀孕”更能让一个男人感觉良好的了。

温切把他从佛罗里达回来那晚算作是怀上尤金-里奇的日子,那晚就像他说的,在太太的体内放进了小鱼。自那以后,他的想像力逐渐丰富起来,把它想成了一个男孩儿,而且,起了温切的父亲——一个碎冰锥使用专家的鼎鼎大名。温切还不知道巴茨已经输掉了他自己的一千块钱,而且把他的也输光了。巴茨放弃了大轮盘,转而玩起21点来:他输了一千块,接着又输了两千块。

在巴茨心目中,自己已处于一个优越的位子。他俯身坐在牌前,像一个卓越超群、天生富有领袖风范的人物。他发现自己正在受到众人的瞩目,有族长、企业巨头、动人的女人——包括那个金发迷人的发牌姑娘,他们把他看成是一个神秘人物,不经意地丢掉几千块钱对他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和他一起赌博的人都除了比基尼短裤几乎不穿什么,这使他生出自己跻身于社会名流的幻觉,很显然他属于那个圈子的。每当他输掉一大笔钱,四周就爆发出一阵疯狂的怪笑,就像受虐狂遭到鞭笞一样。忍着吧,挨千刀的!噢,上帝啊,来吧!

在酒吧里,他要了一杯“妈妈之责”,听见宾-克罗斯比正在唱“我梦想一个白色的圣诞节”。格罗特里亚岛的人造海滩倒是白色的,可巴茨始终没有去那儿。他玩得太开心了。

对查理-理查兹来说,圣诞节有三层含意。第一是在圣诞前夜的下午,坐在斯蒂菲那大大的壁炉边,看着木头燃烧的火焰,那些木头是兄弟俩在海滩上找到的,已被海浪冲刷过多次。在浸透咸水之后又风干了,呈现出明亮的黄色。她那四壁排列的书脊闪耀着辣芥末一般的光泽。

男孩子们送给母亲一个逗乐的礼物,一艘底部呈V型、带滑橇可水陆两用的电动快艇。她从未想过能得到这种礼物。她给他们两套同样的计算机书籍,小哥俩不禁呻吟出声。她送给查理一本西西里历史画册,是17世纪后期在伦敦出版的,上面的地图和插图常常嵌在画店名贵的画框里。

查理没有怎么受到这种欢乐气氛的感染。他觉得西西里的历史让她返回到好几千年以前。但他的心思却在很遥远的地方,多半集中在佳尼特的病房里。他不喜欢度过不在她身边的那些时光。即使是短暂的分离也会让他神思恍惚——病情的复发,意外的事故,以及各种有碍康复的因素。佳尼特现在恢复得很快。拆线的地方正在愈合。她的面部几乎是不露痕迹地日见完好。他不想错过每一秒钟发生的变化;佳尼特正在获得新生。他想自始至终目睹这个奇迹。他心思的其它部分沉浸在对在圣玛丽斯度过的那一天的痛苦懊悔中。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天把他和佳尼特分开的缘故,而是另一个原因,一个更为沉痛的原因。午饭时他一句话也没说,等待着,但他目光中流露的焦灼的神情,他们全都看在眼里。然后他低头看着杯中的葡萄酒说道,“你知道那个女孩的事了吧?”

每个人都从历史画册上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他。“什么女孩?”斯蒂菲问。

查理使劲深吸了一口气,决心使自己的话尽量不搀杂个人感情色彩。“凯里知道。她是那些绿色保护主义者中的一个。玛丽安-亚努齐。”

兄弟俩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凯文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的同胞哥哥自己在圣玛丽斯的遭遇。“噢,”凯里忙不迭地说,他想争取主动。“那个玛丽安-亚努齐呀。”

“做得并不漂亮,凯里。她返回殡仪馆去取她的笔记本。你他妈的那个半天没烧起来的火头正好让她赶上。她烧死了。”

凯文的脸部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你说她——”他顿了顿,咽下唾沫。“为什么不——”他截住话头,环顾四周,仿佛担心会有更多的祸事降临到自己身上。“瞧,”他终于用一种满含怨艾和愠怒的语调说道,“我们反正要告诉你,查理。我们做了一个实验,看看能不能相互代替。在西宾夕法尼亚的不是凯里。是我。”沉默中,浮木上一个被海水浸泡过的节疤因溢出树脂发出响亮而吓人的“磁——”的一声。

查理眨眨眼。房间里有一股教堂中焚香的气味。“难怪你烧了那地方。齐奥-伊塔洛那套报复的手段。你已经用禁令将他们捆住了手脚。我知道那个做事卖力的警长甚至将他们交给了地方联邦调查局,怀疑他们组织共产主义运动。可这还嫌不够。”

“查理?”斯蒂菲问道,“你说一个女孩死了?”

“凯文——我以为是凯里——烧了当地自然保护主义者的总部。一个女孩死于意外事故。一个代价高昂的律师团会会最终让一个受了贿赂的验尸官同意这一结论。换了凯里,那女孩就死不了。”

谁也没有说话。查理拨了拨燃烧的木头。他背靠火炉站着,然后先看看凯文,又瞧瞧凯里——他希望自己没看错。

壁炉台上,斯蒂菲已经挂上了缠着金珠和金银丝的青枝绿叶。“伊塔洛杀害与他作对的人,”查理说道,“我们以前也曾找职业杀手帮我们搞凶杀。后来再也不了。我们一直给外界留下循规蹈矩的印象。现在我需要的不仅仅是印象。我想要的是事实,凯文。我们不违法乱纪。这是不是很难听得懂?”

斯蒂菲捏住两个儿子的耳朵,把他们的头凑到一块儿。“你还记得凯文跌在圆珠笔上的事儿吗?那时他才三岁?”

“妈。”

她指着凯文左眼下的一个小蓝点。“这就像纹身图案,查理。这两个浑小子永远耍不了这种花样了。”

查理麻木地看着那个小点。该隐①的标志,他想。可他没说话。

①该隐是《圣经》中亚当和夏娃的长子,杀其弟亚伯。后“该隐”用来泛指谋杀者,尤指杀兄弟者。

帕拉旺是海中的一个暗礁岛,如高山一般耸出水面,位于菲律宾主群岛以西。西南濒临苏鲁海。晴天时可以远眺北婆罗洲。

在洒满阳光的小岛这一侧,在波涅欧雪松园的后面(这些老树直到枯死都一直在生产像桌面一样宽的厚木板),雨果-韦斯密斯-梅斯勋爵已经说服了费尔迪南-马科思引进高利润的大种植园。他没有多费唇舌,就收到很好的效果。

帕拉旺的主要城镇是几千英尺以外的博托-普林斯萨。就像哥伦比亚一样,这里种植在高地上的经济作物漫山遍野,枝叶繁茂。但这里种植具有芳香气味的雪松,并不费多少事,而且也不会造成对自然资源的极大浪费,因为可以不断补种。为了运输的方便,木材有些被加工成白色粉末状。

梅斯的英国工头是需要刺激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布鲁姆斯韦特!”梅斯从吃饭的小棚里喊道,他在这里存了一瓶朗姆酒,一只酸橙,还有一些冰块。“布鲁姆斯韦特!在这儿,亲爱的伙计。”

布鲁姆斯韦特是个伦敦佬,是梅斯在马尼拉一家男妓院用刀子跟两个法国水手干了一架后招来的。虽说他又瘦又小,可在梅斯的记忆中,不管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打架斗殴,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挺身介入。和梅斯一样,对于任何唾手可得的男人或女人,他都要玩个痛快。

“在一流的圣诞大餐上来之前先喝点开胃酒,布鲁姆斯韦特,”梅斯说道,他递给他一杯浓烈的朗姆酒加酸橙。酒吧用代替冬青的棕榈叶装饰了起来。“姑娘们烤了一头货真价实的长猪①。”

①“长猪”是食人生番用语,指人肉。

布鲁姆斯韦特那双机灵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得了吧,维克多。长猪?这些吃人族已有五十年没有烤过他们自己的什么人了。”

“啊,其实不是别的,”梅斯说道,和他碰了碰杯,“是小约瑟皮娜。”

“算了吧,头儿。我今天下午还看见小约瑟皮娜来着。”

“那是一只你再也找不到的更鲜嫩的小猪,”梅斯保证道,心里明白他是在说那个有点男孩子气的姑娘,她的男友最近失踪了。“他们一直没让她起疑心,可然后把她活烤了,这样可以保持皮肉细嫩。”

帕拉旺这里的人经常失踪。马科思从主岛的监狱中运来了成百个囚犯。试验种植经济作物所需的劳力总是超过原先的计划,可可园开始一直是勉强维持。囚犯们从未有过机会可以回到马尼拉,揭露他们在这里像奴隶一样劳作的悲惨情形。可新政府已经开始嗅到帕拉旺岛上死囚营的气味了。

两个女人在收拾桌子,她们谁也不像小约瑟皮娜那样有着男孩般的臀部和小小的Rx房。她们端来大罐大罐的啤酒。布鲁姆斯韦特手下的当地工人陆陆续续进来坐下,他的警卫排则在另一块地方围坐下来吃饭。

梅斯看得出布鲁姆斯韦特因约瑟皮娜没露面而深感不安。如果你首先出于世俗的缘故而崇拜人的肉体,那么吃人肉就无异于一种为追求时髦奢侈而犯下的罪孽。可大多数人性交前逗乐都模仿吃人的样子。梅斯算过,如果精打细算,而吃囚犯的肉,这家“昌劳”公司还能额外增加一笔利润。他的口水快流出来了。

两个男人把主菜端了上来,一只用棕榈叶装饰的四英尺长的大浅盘似乎盛着一只全猪,已经烤熟,在咝咝冒油,即将被切成汁水充足的许多小块。布鲁姆斯韦特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好像被绳子牵着似的。“看这儿!”

“什么,布鲁姆斯韦特?”

“告诉我那不是她。”

“可那是她,”梅斯再次向他证实,“是我们可爱的、亲爱的、水灵灵的、温和的、柔嫩的小屁股的、完全能吃的约瑟皮娜。叉了吃吧,大伙儿!”

布鲁姆斯韦特跌坐在椅子里,双臂抱着头。他头抬起来想说什么,却看见约瑟皮娜正在桌子的另一头。“是真的!”她喊道,“是我自己配的菜谱!我自己的猪!吃吧!”

布鲁姆斯韦特笑得那么厉害,眼泪顺着面颊簌簌滚落。“祝他妈的圣诞快乐。”他哈哈大笑。

曼哈顿是个旅店荟萃之地,从众所周知的名牌酒店到谁也不肯承认自己听说过的令人厌恶的廉价旅馆。有一家叫辛斯森的,鲜为人知,过往行人谁也看不出那是家旅店。

申劳付了一年的租金,包下面对公园大道的14A套房,可他难得住在里面。今晚,尼科尔又用老掉牙的方法重新布置了一下房间,她用金色缎带缠绕的冬青制成装饰性托盆,点缀弯弯曲曲的占曲式柱上楣构和布里昂画作的复制品。

申劳一家,包括尼基,邀请一位中国的联合国观察员——胡先生,及其夫人,来这里吃饭。“辛斯森的厨师,”尼科尔开口说出的中国话简直无懈可击,“向我保证这是一顿传统的新英格兰口味的圣诞大餐:清肉汤、黑黄油火鸡脯、奶油、红薯冻、牡蛎板栗冻肉卷,还有松子酸果蔓。”

尼科尔的父母都曾供职于驻远东的外交机构,她在那儿是由保姆和法国修女抚养长大的。今晚她穿了一件深绿色针织长裙,紧紧裹住她苗条的身段。旗袍式的开口恰到好处地露出她两条美丽的长腿。她脖子上戴了一串闪闪发亮的日本珊瑚首饰。

一个申劳的贴身保镖装扮成侍者,每隔几分钟就巡视一下餐厅。申劳在哪里,他的保镖们就在哪里转悠,这已成为一个惯例,虽说他们并不总是装扮成侍者。“你需要这些保镖,”尼科尔有一次数落他,“是为了证明你自己的存在。”此人是中国人,而真正的纽约侍者一向是土耳其人或爱尔兰人,可这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好奇。

不过尼科尔的普通话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因为胡先生和太太说的是另一种中国方言。胡先生意识到这一点后,便希望大家都说英语,使他太太的初级英语水平能有所提高。尼科尔和尼基默许了。

胡太太难得开口,只顾眼睛朝下逐一打量每道菜,目光中流露出卫生检疫员似的专注神情,甜点还没上桌,中国侍者过来叫申劳去接电话,她也没抬一下头。过了一会,尼基得知电话是巴克斯特-周从华盛顿特区打来的。但在席间,申劳返回桌边重新落座,忧郁的脸色使人看出他心绪不佳。坏消息来了,没有哪个保镖能抵御得了。估计可能还有人不知道坏消息,直到晚宴散席,申劳没再吭声。

打破胡太太沉默的任务落到了尼基身上。“您在纽约呆的时间长吗?”尼基问道,他从小就接受训练,知道如何应付交谈中的短暂冷场。见她没有搭腔,他又把话题转移到更能引起对方兴趣的事情上。“你的孩子呢?”

“他们都很好。”胡太太出言吐语,恰似集成电路块复制的人声,带着毫无规律的非重读节奏和停顿。

“他们在这里上学吗?”

“在北京。他们很好。”

“那么你有时间逛纽约-?”

“我逛得很好。”

不知怎的,这种有意思的交谈让胡先生兴致大增。“你的儿子真是为你增光啊,”他对默不作声的申劳说道,“通过后代我们才证明了自己对于人类的价值。”

“以及我们在地球上的存在,”尼科尔补充道。

两个没带武器的传者推着一只插满红绿蜡烛的白色的大蛋糕进来了。蛋糕在一个机械装置的底座上慢慢旋转着,音乐盒中唱着辛斯森构思绝妙的一首节日歌曲《圣诞老人要来镇上了》。

申劳和胡先生对这种圣诞风俗无动于衷。尼基、他母亲和胡太太对丁-弗莱德-库茨演唱的这首曲子全都一无所知。因此,随着小平台咚咚当当地越转越慢,演唱者唱到:“你最好留心点,你最好——”戛然而止,餐厅里陷入一片沉寂。五位用餐者全都茫然不解地听着,看着。

圣诞节那一天,查理-理查德和他的妻子女儿待在一起,只是作为一种基督徒的仁慈善举。米西也邀请了安迪-里德,对这个她已对他们说过好几回了。“那可怜的人圣诞节孤孤单单的,是不是太让人伤心了?”

在温菲尔德的新公寓吃午餐是她的主意,她要确保圣诞老人带来的是名副其实上的“家庭”。她带来的礼物是二十四只难看的摩塞尔铅水晶高脚酒杯,这些酒杯是在布拉格买的,盛在一只衬有天鹅绒、远比酒杯耐看的核桃木盒里。查理记得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结婚礼物,一直没有打开过。富人的节俭总是发人深省。他想起齐奥-伊塔洛那抠门的习惯——保存从别人来信上裁下的空白纸片。

本妮送给温菲尔德一个俄罗斯西里尔字母的强手棋。安迪来的时候带了一套可折叠的聚脂餐桌和餐椅。查理什么也没带。他在小屋子里走来走去,就像被囚禁在笼中一样。

这幢五层无电梯小楼朝向南方。温菲尔德很走运,没有高楼挡住她的视线,她可以一直看到南边三十个街区以外的克莱斯勒大厦。“生手的好运,”查理对她说。“在所有我对你的祝福中,排在首位的就是运气。”

“你不介意我把它记下来吧?”她挪揄道。

他扮了个怪相。“这些天我尽干这个了,老是布道说教。”

“这就是你在西宾夕法尼亚干的事情?佳尼特看见新闻标题了吗?”没等他回答,电话铃响了。“是的,尼基,”温菲尔德回答道,“她就在这儿。”她把电话递给妹妹。

在这样的小房间里,什么话大家都能听见。出于社交礼节,两个互相鄙视的男人立刻开始谈论起可兑换债券,而在厨房里,米西查看第三批不必要上的马提尼酒,忙着调配出各种口味,发出阵阵响声。

本妮挂上电话,走到厨房门口。“脱钩了。申劳要赶回华盛顿,忙得顾不上我这个身躯臃肿的小家伙了。”

“对他要厉害一点。”温菲尔德诚心地说道。

“华盛顿这会儿没人,”查理指出,“人人都回家去发表演说或是把自己埋在蛋奶酒里了。”

“这儿也是圣诞节呀,”温菲尔德说道,“让我们暂且把正经事撇在一边。”

“我只是——”

“你只是想知道申劳想干什么。”

“记住,”米西补充道,“你要是见到申劳,千万别让他再溜掉。”她不经意地晃了晃马提尼酒。查理发现,东海岸有钱的新教徒的婚姻和离异方式自有其合理的一面。如果有谁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爱过他的生活伴侣,保持与她的关系仅仅出于对金钱的考虑,那以后两人就不会积下多少嫌隙夙怨。“两个人才能生出孩子,”米西吸了吸鼻子。“申劳有他的责任,就像我们有我们的一样。”

本妮从母亲的头上斜眼瞧了瞧温菲尔德。“有什么法子比直接把我送到堕胎医生那儿更保险?”

温菲尔德回头朝她咧嘴假笑。“圣诞快快快快乐!”

高大的天主教堂——圣心堂内聚满了人。哀悼会进行时,大雪开始降落在圣玛丽斯小镇上。雪花落在乡间,落在高速公路上,落在废弃的旧油井和煤矿上,还落在等待埋葬玛丽安尸体的刚刚掘好的墓穴里。

巨大的教堂里挤满了人。老教父希尼即使在重大的节日也难得见到这么多人。他曾是一个富有激情的年轻神父,可经历了几十年的沧桑世事,他早已变得思维迟钝、心境平和,也顺应了这个小镇和小镇居民信奉的那种主张随遇而安的天主教。他意识到今天的场面有些非同寻常,于是采用了一种平素绝少采用的做法,让教区内的几名教徒宣读颂文。颂文很长:玛丽安在短暂的一生中取得了不少成就。她的灵车向墓地开去,后面跟着由私人车辆组成的送葬队伍,其中有很多是在该地区十分流行的超大型路边旅游车。

在刚刚挖好的墓穴旁,希尼神父注视着在飘落的雪花中低首伫立的上百号人。他把葬礼安排得极为简短。

希尼神父那种爱尔兰人的气质和性情被压抑了几十年后,今天已是处于半蛰伏状态,不过这倒起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间接作用。没有人提到里奇兰的第27、28和29号井。在场的人不会那么直截了当。这不是他们的做法。而且,很多前来吊唁的人不是他教区内的人;甚至很多不是天主教徒。而且他们的穿戴都带点绿色:一条领带,一条围巾,一块披肩。在这样一个沉闷压抑的场合,他们得借助一些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揭示自己的内心世界。

与希尼同龄的爱尔兰人还能记得在他们祖国动乱年代的生活,那时谁若穿戴绿色衣物就会像狗一样被当场开枪打死。而英国的爱尔兰王室警吏团简直就是被招募到爱尔兰制造恐怖的罪犯。直到现在,这种冤屈仍然使他们的血液在体内汹涌奔突,沸腾不已。

希尼神父看见警长的几位副手和一个联邦调查局的摄影师在制作一个录像节目,似乎眼前举行的是一场婚礼。一家当地报纸对权力部门的决定归纳如下:

“无从知晓”

左翼阴谋的扩张

警长考克斯揭露

希尼神父不知道他们制作的是不是彩色录像。如果是彩色的,那些绿颜色看上去是不是很显眼?雪花正在变成冻雨,斜斜地打下来。人们朝坟墓走去,放置一些缀着鲜绿色枝叶的花束。“噢,亲爱的帕迪,你听到四处流传的消息了吗?白色酢浆花①是不允许在爱尔兰国土上开放的。”希尼的两只昏花老眼一阵模糊。冻雨。他使劲地嗅着,用手揉揉眼睛。

前来向玛丽安告别的人数多到令人吃惊的程度。有这一带一系爱尔兰国花。些烙守传统的老人,一位医生,酿酒厂的小伙子们,开五分一角商店①的老板娘。他们当中许多人都带来一束鲜花。神父再次拭了拭眼睛。执法部门的人仍在紧张忙碌着,换镜头,换磁带,调整圆头麦克风。考克斯警长穿着他最好的礼拜服,在人群中间急急地来回穿梭。

①出售低价商品的杂货店

在墓地的另一角,“哥伦比亚骑士”协会的成员正在为战争中阵亡士兵举行圣诞祭奠。一个由妇女救助会成员组成的合唱团用嘹亮、甜美的嗓音唱道:

噢,小小城市伯利恒

看你静卧大地上,

深沉无梦入睡乡,

流星从天悄悄降。

玛丽安的名字被加进了阵亡将士的名册。一个又瘦又高的陌生人在考克斯警长的陪同下,向联邦调查局的摄影师出示身份证件。摄影师在文件包中抓摸了一阵,然后拿出一些照片。他递给那个相貌酷似贾利-库琅的陌生人几张。妇女们唱道:可在你那幽暗的街巷

永恒的星光。

多少年的希冀与恐惧

今夜汇聚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