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70章

[正文:第六十六章]

“文芝自己没单独出过门,儿臣想,她也该回到家里了,此时瓦剌太子人在京城,若是大肆搜索走漏了风声也不妥当。”我一口起说完,见父皇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什么,知道父皇同意了我的说法,忙退了出来。

回到寝宫后,影子居然已经到了。

“文芝的下落确定了?”我沉声问道。

“确定了,已经叫人去盯紧了房间和周围人的动向,随时可以动手。”影子回答。

“不能硬来,父皇刚刚已经准了瓦剌太子的请求了,这个时候,不能节外生枝。”我自墙上暗格里找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影子,“这是我叫人做的好迷香,吩咐几个轻功好、反应敏捷的人去,把人带回来就好,不要伤人。”

“殿下同意了?让文芝嫁那胡人?”影子却有些不可置信般惊讶。

“你也说了,如果不答应婚事,变故就在眼前,疆土不是你我单枪匹马能够守卫的,如今,下到文武大臣,上到父皇,又有谁人不是这样想呢,如果牺牲一个女人能换来和平,那女人又有什么可惜的。今天不是文芝,瓦剌太子如果要的是我,父皇多半也回答允。”我笑了笑,“古往今来,和亲塞外的,文芝不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这就是命,不单是她一个人的命,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命。”

“没有回旋余地吗?”影子不甘心,“我记得殿下常说事在人为的”。

“有,天下的事情哪有毫无余地的,若是婚事能拖上几个月,也许就有转机。”我想到土木之变,就在几个月后,若是能拖上一阵子,文芝倒是可以不必嫁了,只是,那时北京城破,覆巢之下,不知完卵何存?

“有机会总比没机会的好,殿下,我们要怎么做?”影子接过迷香,重又抖擞了精神。

“围魏救赵,或许可行。只是中间的过程艰难了些,外一有一点差池,不是一人身死能挽救局面的。”我想了想,既而摇头,这时派人深入瓦剌,恐怕为时已晚了,何况也难寻这样一个武功高强、沉着敏锐、善于应对的人来,“还是先带文芝出来,听听她的想法再打算吧。”

救出文芝的行动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我不好说,是迷香的功效还是那个瓦剌太子已经知道了结果从而放松了戒备,总之,一个更次后,文芝被悄悄送回了她自己的闺房,中间没有惊动一个人。

圣旨第二天早朝时在殿上宣读,文芝被以公主的身份赐婚给瓦剌太子,另一道皇后认文芝为义女,封为德仁公主的懿旨则在一个时辰前已经送到陈府,接着,一顶轿子,将文芝接进了宫中。

至于赐婚旨意上,嫁的为什么是德仁公主而不是重庆公主,自然也有专人去向瓦剌太子解释,说因为公主远嫁,为的是大明与瓦剌的永久和平,所以皇上特意加封大公主为德仁公主,以示嘉许。

瓦剌太子要娶的自然只是他画中之人,至于封号如何,倒在其次,只是希望婚事能尽早举行。

再见到文芝,她坐在坤宁宫的大殿之内,地上一角的掐丝珐琅鼎炉中正燃着沉水香,袅袅的烟雾,自鼎中升起,又弥散开来,她低垂着头,正听着皇后说什么。

“儿臣给母后请安!”我几步进了殿去,弯腰施礼。

“宁儿来了,正好,你们姐妹也有些日子没见了,这会我乏了,你们且去说点体己话吧。”皇后笑了笑,拉了文芝起身,招呼我走近几步,才将文芝的手交到我手上,“去吧,你们从小一处长大,这会要分别了,想来有很多话说,我就不碍着你们了,晚膳时再叫你们,想吃些什么,只管吩咐小太监去预备,特别是文芝,今儿头一次在母后这里用膳,不能马虎了。”

“谢母后,文芝想到什么会告诉他们的。”文芝低头,语气谦卑。

“好,那你们说自己的话去吧。”皇后转身出了正殿,回去休息了。

“文芝,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当大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我如同过去一般去拉她,手上却一空。

[正文:第六十七章]

“文芝?”我转头看她,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只觉得惶惑又伤悲。

“殿下有事情就说吧,何必换地方,这里左右无人,不是再适合不过了?”挣脱了我的手,文芝退开两步,抬头,神色冰冷而嘲讽,“这是后宫之中最高贵的地方,最适合你们这些高贵的人说话不是吗?”

“你又何必这样说?”我摇头,“其实你也有其他的选择,你……”

“哈……”文芝截断了我的话,只是一阵大笑,“我有其他选择?我有什么选择?去嫁给那个什么状元郎?一个长得是圆是扁我都不知道的男人,这就是我的其他选择?永宁,重庆公主殿下,你未免太狠了,你自己不要的,也不让别人要,你凭什么就可以这样左右别人的一生?你凭什么就可以认为,随便给我找个男人我就会感激你一辈子?你凭什么?”

“我没有。”我说,只是一时千头万绪,又从何说起呢?“文芝,我知道你对赐婚……”

“住嘴,你住嘴”,文芝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永宁,我本来可以不这样恨你,我可以不嫁给睿思,我可以一辈子就站在远远的地方,我只要看着他幸福就好了,只要他过得好就好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可以忍着心痛,看他站在你身边,看他的眼睛里只有你一个人,即便是余光,也不肯分给我半分;甚至,我可以为了他能幸福,替你去和亲,替你去嫁给一个让人作呕的男人;但是你都做了些什么呢?你不爱他却从来不肯说出来,你不爱他却还要他爱你,每次他下定决心远离你的时候,你就在他面前表现得那样柔弱,那样需要他照顾和保护;可是他一旦靠近,你就又毫不留情的推开他。这些年里,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告诉你,我的眼睛不盲,心也不盲,我看得很清楚。我不说,因为说了你也不会怎么样,但是我说了,睿思会伤心,会难过,会恨我,无论是哪样,我都承受不起。其实我也可以一辈子不说,但是,现在我就要进地狱了,我凭什么还让你站在云端,还让你幸福?”

“文芝……”

“你还是听我说吧,这些年里,我听你说的实在太多了,”文芝却摇头,嘴里连珠炮似的继续说着,“永宁,我很嫉妒你,你天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你天生就有一副倾国倾城的姿容,从你一出生,你就什么都拥有,不仅拥有,还都是最好的。但这些也只能让我嫉妒你,而不是恨你。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你的?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就是第一次在书房里见面,我向你跪拜的时候吧,你站在那里,好像别人都不过是你脚下的泥土,那时候开始,我就恨你。我很想超过你,证明你不是天生的高贵,但是老天好像就偏偏要处处和我作对,念书我不如你,什么家国天下我都不懂,习武就不用说了,因为从小缠足,我也不能学武艺,我就花更多的时间却学别的,女红针黹、烹调菜肴,可笑的是,我学得再好又能怎么样?睿思看不到,你更不屑一顾。”

“这就是世道”文芝踉跄了两步,走到门口,“你天生就拥有一切,而我,连你不要的都没资格得到,我以为我逃走了就能挣脱宿命,重新拥有一切,结果不过是痴人说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很可笑是不是,我为了不想嫁一个状元而出走,被抓回来时,爹娘竟然告诉我,我要代替你去嫁给瓦剌太子。你的父亲舍不得你去嫁那样的一个人,我的父亲却舍得我,人人都说瓦剌太子画了我的画像向皇上求婚,皇上才不得不封了我当公主,让我去和亲,可是他们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画了我的画像?因为你,还是因为你,因为要保护你,所以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乔装成你的身份,永宁,我要你记住,你今后的每一天,活着都是我给你的,你的幸福都是我的,是你偷我的、抢我的,我要你记住,你一辈子都欠我的,永远也还不了。”

[正文:番外——疏荷篇]

我叫疏荷,第一次见到公主那年,我十岁,虽然还是孩子,但是从进入宫门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的童年提前结束了。

学规矩,学怎么走路、怎么站立、怎么说话,甚至,学怎么吃饭,然后,战战兢兢的被带到了一座高大而华美的宫殿之前。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个子矮我一点,一身明黄衣衫的小姑娘站到了我面前,歪着头打量我,这个小姑娘生得很美,水莹莹圆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我不曾在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眼中见过的光彩。

“公主殿下问你话呢,还傻愣着干什么?”身边,领我们一路走来的总管公公在背后戳了我一下。

“回殿下,奴婢叫疏荷。”我怯怯的说,心里想,原来这就是公主,年纪原来这样的小呀。

“疏荷吗?好名字,和该是我这里的人,一个字不用改了,你们叫什么?”小公主点点头,又转头问和我一同被送来的两个小太监。

“奴才叫来福。”

“奴才叫多福。”

两个小太监话音一落,小公主就笑了,“我这里福气已经够过了,不用你们再来福、多福了,今天以后,就改了,你叫书香、你叫书馨。”

这是我到公主身边的第一天,总管公公一走,她就告诉我们,今后宫里没有外人的时候,那些个要跪、要拜的规矩都免了,我从来不知道,在这九重宫墙内,会遇到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小公主,我只知道,从今而后,我的身家性命、兴衰荣辱,都只在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身上,她从今以后,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也是在那一年,公主也遇到了她生命中几个很重要的人,那天她自书房回来,身边跟回了几个衣着华贵的大孩子,殊月姐姐告诉我,这些是公主殿下的侍读,以后也会住在宫里,要好生服侍照顾。

我于是记住了,那个浓眉大眼整天笑嘻嘻的胖小子叫简芷,是尚书王佐的二公子;而在欢笑的人群中很容易被忽略掉的那个,是尚书徐晞的大公子,文彬;而那两个粘在一起的姐妹花,则是都御史陈镒的两位千斤,文芝、文兰;每一个人都出身公卿世家,每一个人都有无可挑剔的身世,然而,他们都不是最吸引人的。

其实我没有真正抬头仔细打量他们,但是我就知道,这沉寂的宫殿中,忽然有了些不同,瞧见殊月姐姐出去了,我才偷眼四下瞧着,一下显得有些拥挤的宫殿内,两个小小的少年并肩而立,一个飘逸出尘,一个桀骜不羁,却同样的俊美无铸,让人不敢逼视。这两个人的名字,我记得很牢,逸如、睿思。

小公主永宁一天天的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身上,我常常会忽略时间,大概因为她的身份尊贵吧,在8岁的她身上,我找不到孩子的稚气无知,几年之后,在她身上,我也没有发现她变得如何老成持重。当然她也在变化,她个子长得高了,人更加的水灵剔透,会念的书更加的多了,身手也更加矫捷,一个不留神,她就有本事走得无影无踪,让我们在宫殿里四处的苦苦寻找,嗯……这样说来,年纪越长,她倒是显得越顽皮了,我想,这些变化来自那些侍读大人,这宫院太寂寞了,公主从前没有同龄的玩伴,那持重背后,是深深的寂寞吧。

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对谁都和气,对谁都不摆公主架子的公主,对睿思完全不同。

我无数次的听公主对文芝小姐、文兰小姐,甚至对我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没有尊卑、没有贵贱,没有谁天生就该掌握别人的命运,也没有谁天生就要被别人操纵。”我不知道,这样的公主,为什么会独独对睿思不同。

明明知道背不出书来,睿思要替她罚跪,明明就能背出那段长而拗口的书,公主为什么要偏偏在书房里说自己背不出呢?

我更不明白,每次公主针对睿思的时候,为什么他不觉得难堪,反而似乎可以在其中找寻到乐趣一般?

太多的不明白没有人向我解释,无论如何,我是不敢去问公主或是王大人的,就是殊月姐姐,我也只问过一次,殊月的表情当时很奇怪,她出了一阵子的神,才说:“你还小呢,有些事情,你长大自然就明白。”

可是公主比我还小两岁,凭什么她明白的事情,我要长大才明白?

殊月姐姐这才笑了起来,“我听公主念过两句话,觉得有道理就记住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问过公主,公主说,就是人喝水,入口是冷是热,只有自己知道。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吧。”

喝水和公主欺负睿思有什么关系?我始终没有弄清楚,不过我却有了一个更恰当的词汇形容我见到的一切,不是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吗,一定就是这样的。

周瑜打黄盖,一打就是几年,我渐渐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长成一个大姑娘,许多原来不懂的,还真的在长大之后,懂了。(未完)

——

迟到的生日礼物,我发现我的记性确实是很差,亲亲疏荷美女,祝你生日快乐!!

[正文:第六十八章]

“她并不欠你的,如果一定是有人欠了你,那也是我不是她。”大殿的门被人吱的一声推开,明亮的阳光倾洒而入,睿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他站在那里,有些悲悯的看着文芝。

“你都听见了?”文芝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看到的,向着睿思的方向走了两步,复又停下,“你都听见了,听见了也好,不用再憋在心里了。”

睿思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样子,若是从前我一定笑他,也有这样哑口无言的一日,只是今天,此情此景,却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了。

“我要嫁人了,嫁去瓦剌,也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你没话对我说吗?”文芝不再看我,只痴痴的看着睿思。

“你——保重!”睿思迟疑着说,“还有,别怪殿下,她尽力了,人幸福不幸福都不是必然的,瓦剌太子既然非你不娶,那么也会对你很好的,只要你也用心对他,总会幸福的。”

“你……真狠。”文芝退了两步,似乎只是无意识的行为,“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的,让我嫁人,说我会幸福,其实你们打的是什么样的主意,真以为没人知道吗?”

“你……”文芝重有转身看我,“我替你出嫁,你从在山西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吧,毕竟人人都说你聪明,你让我假扮你,替你出嫁,你就可以安然的享受你的生活。”

“你……”文芝又指向睿思,“你想着,我嫁了人就不会在烦着你了,不会挡在你和公主之间,不会打扰你做一辈子也实现不了的梦。”

“还有你们……”文芝转圈,手指在大殿中虚虚的画了个圈,“你们以为我嫁了,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以继续过安稳的日子,不用担心瓦剌随时可能发动的战争了,哈……多可笑,多么的可笑!”

“姐姐,你别这样,让人看着害怕。”一个声音又加入到大殿中,是文兰,她迈步进来,几步走到自己姐姐面前,抱住了狂笑的文芝,“姐姐,别这样。”

“好妹妹,我的好妹妹!”文芝的笑声停了会,既而痛哭起来,紧紧的抱了文兰。

我这才看到,原来不止睿思到了,其他人也都来,不过方才都站在更远的地方而已,只是这一刻,却都是低头无语。

文芝只哭了一阵,声音就渐渐低沉下来,最后只剩下哽咽。

“姐姐,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文兰说,既而挣脱了姐姐的手臂,爬跪到我面前,摇晃着我的身子,“殿下,我知道你会有办法,你想想,你想想,我求你了。”

“兰儿,你别这样,地上凉,快起来。”不等我开口,简芷却几步进了殿,伸手就把跪在地上的文兰抱了起来。

“你放开我,你这个坏蛋。”文兰急了,眼泪落得又急了起来,一边还用力挣扎,却只是挣脱不开,不知道是因为太急还是太怒,她接下来的动作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她猛的低头,重重的咬在了简芷的胳膊上,片刻,血就涌了出来。

“好了,别哭了,你姐姐已经很烦恼了,你再这样,不是让她更添堵吗?”简芷眉头都没有皱,反而语气难得温和的安抚起文兰来。

“我……我……我舍不得姐姐,哭也不让哭,凭什么?”文兰恼了,伸手就去推搡简芷,“你给我走开,我讨厌你,快走!”

简芷却不放手,只任凭文兰动手,直到片刻后,文兰又“哇”的哭了起来。

“踢也踢了,打也打了,瞧,咬都让你咬了,还哭什么?”简芷苦着脸,挽起袖子把胳膊凑到文兰眼前,“要不,你觉得我讨厌,就再咬我一口好了。”

“不要脸,谁要咬你,怪脏的!”文兰哭声稍停,飞快的瞄了简芷的胳膊一眼,上面牙印清晰,血痕宛然。“你可真是笨,咬你也不放手,最好疼死你。”只是嘴上说着狠话,手上却一把抽出自己的丝帕,重重的往简芷的伤处缠去。

大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文兰止住哭泣后的阵阵抽噎。

“你们干什么这样看着我?”安静过后,文兰似乎也察觉出了空气中的异样,飞快的抬头,见到众人都呆呆的看着她仍旧放在简芷胳膊上的手,脸腾的红了,一跺脚,手似乎不自觉的,就用力的推了简芷一下。

“啊!”的一声惊叫,原来刚刚简芷亦自痴了,不留神文兰忽然推了他一把,竟然直直的躺倒在地上,等我们看去时,人有些愣愣的自地上坐起,正一连莫名的看着文兰。

“姐姐,你看,他们都欺负我。”文兰的脸更红了,同小时候一样,第一时间,最先想到的,就是躲在姐姐怀中,当一回害羞的鸵鸟。

“傻丫头,你比姐姐幸运得多了。”文芝揽住妹妹,轻轻拍了拍文兰的背,“这世上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姐姐以前只觉得这话粗俗,是市井妇人混说的,到了今时今日才明白,果然不假。你以后要好好同简芷过日子,姐姐就是在千里万里之外,也替你觉得欢喜。”

“姐姐……你真的要去吗?”文兰重又哭了出来,“我不嫁人,我要和姐姐永远在一起。”

“我想单独和兰儿说几句话。”文芝不答,却抬头看向睿思、逸如、文彬、简芷几个,我们都知道她们恐怕是有很多贴心的话要说,于是鱼贯退出,文芝却又说:“殿下还是留下吧。”

于是,殿内很快又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你不小了,别总是说傻话,”文芝重又看着文兰,“这世上能永远陪在你身边的,不会是姐姐,也不是爹娘,只会是一个爱你、珍惜你的人。兰儿,姐姐告诉你,那镜里的花,水中的月,虽然是最美好的,也让人觉得向往,但是姐姐要你记住,那美只能远远的看看,千万别试图走近,打破的镜花水月,就只留下残忍和伤痛了。”

“姐姐,你说的,兰儿不懂。”文兰脸色骤然又涨红了,身子扭过去,不看我们。

“你怎么会不懂,今天睿思如何对我,你难道没看到,没听到?他若是有半分简芷对你的好,就是立时让我死了,也是情愿的。可是,他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肯对我稍稍亲近一点,你将来也要走到和姐姐现在一样的地步吗?要这样伤心和难堪才罢休吗?”文芝苦笑,看着文兰,又转头看了看我。

文兰沉默不语,她性子没有文芝的固执,我想,她很快就能明白,虽然放弃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一时是很痛苦的,但是得到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人,才能快乐幸福一辈子。

“我一直觉得,你给我们姐妹指婚都是处于私心,但是文兰的事情我要谢谢你,”文芝放开妹妹,走到我面前,“我一直以为,只要爱自己所爱的人,多苦多痛都是幸福的,但是刚才看简芷这样对兰儿,我才有些明白了,一个女人,被爱自己的人呵护着,原来可以这样温暖。”

“你恨睿思吗?”我心头涩涩的痛着,除了这样问一句,竟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才能安慰文芝的心伤。

“不恨,我永远都不会恨他,他什么都没有作错,他只是不爱我而已,”文芝笑了,有些凄楚,更多的是伤痛。

“文芝,其实你可以拖一阵子的,就先跟瓦剌太子说,你身体不适合,想春天再去瓦剌,只要拖一阵子,也许会有转机的。”我想了想,还是说了,我准备悄悄派人去蒙古,挑动鞑靼同瓦剌的冲突,他们两个部族素来就有嫌隙,若是能让他们先动手,不仅土木之变可能化解,文芝也可以不必出嫁了。

“不嫁,我怎么能不嫁?”文芝摇头,伸手拉平自己的衣衫。

“姐姐,公主说的法子好,你也许真的不用嫁呢?”文兰听说可以拖,赶紧凑了过来。

“拖?拖什么呢?你们知道,这些日子我失踪了,人是在哪里吗?”文芝猛然抬头,吓得文兰退了一步,我觉得她语气有异,心里也有惊诧,所以只能微微移开一点目光,看向别处。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瓦剌太子的行馆,瓦剌太子和中原人不一样,他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他只知道,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你们说,我还能不嫁吗?”泪水重有聚集在文芝的眼中,“我已经是惨败之人了,不嫁他,又能嫁谁呢?”

“……”我一时无语,只觉得心中悲愤得几乎要爆炸了,文兰却呆呆的愣了良久,忽然尖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怎么了?”殿外的四个人听见声音,忙推开殿门闯了进来,忙乱间,文芝拉了我的衣袖,悄声说:“殿下,别说,别对他们说,特别是他,我想,我至少可以留个他一个清白的记忆。”

我看着她,泪落无声。

[正文:第六十九章]

瓦剌太子再三坚持尽快带德仁公主回去举办盛大的婚礼,皇宫内外于是开始一片忙碌,这个宫廷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办过这样的喜事了,皇后坚决将文芝留在身边,于是我也就每天呆在坤宁宫里,看着太监宫女在我眼前出出入入。

那天之后,文芝一切如常了起来,每天就同我一起坐在皇后身边,看嫁妆、礼物、礼服、器具被人从各个地方搬运到她眼前。

“宫里好久没这样热闹了,”皇后总是微笑的看着文芝,告诉她虽然一切有大臣们操办,但是如果觉得有什么缺短,一定要说出来,下嫁瓦剌,代表的总是天朝的尊荣,不能有一点的疏忽大意。

文芝总是回皇后一个微笑,然后就久久的沉默,同我一起,看着满室的琳琅,安静的发愣。

“那天文芝同你说了什么?”几天后,傍晚回到寝宫,睿思却在,“自从那天之后,我看你总是打不起精神。”

“我有吗?”我笑得虚弱,这些天,我大约把半辈子虚伪的笑容都用光了,这时笑起来,只觉得身心俱疲。

“别勉强自己笑了,对着我你不用这样。”睿思皱眉,退开两步,“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当我多事吧,忙了一天肯定是累了,我不吵你休息。”

“睿思”,我叫住他,“其实文芝有些话说得很对,一直以来,我是……”

“别说那些,别说,”我的话被睿思打断了,“别说你欠我的或是其他的什么话,没有谁真的欠了谁,所以你不欠我的。喜欢或是爱都没有办法比较,不是我付出多少,你就要接受、就要回报。所以,无论你怎么对我,都不用说抱歉,我做的一切,都没指望从你那里拿回任何的回报。”

“可是,那天你说自己欠了文芝的。”我说,“我不欠你,你为什么会欠她?”

“那个情况是不需要解释的,何况这些也是我最近才真正想通透的,人生百年,七十者稀,人何苦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呢?”睿思回过身,“永宁,我仔细想过了,这些年在你身边,陪伴你成长,因为你不知道生了多少闷气,伤了多少心,可是如今回过头去看,才发现,那些难过伤心的竟然一件也记不起来,记得的,全部是我们一起很快乐的事情,人生至此,了无遗憾。”

“你没有遗憾,我却有,”我摇头,“我的回忆里有很多的遗憾,今天的结果出乎我的想象,本来文芝怪我也是理所当然,然而她还是原谅了我;本来你怪我,也是应当,但是没等我开口,你就先开解了我这样多的话。睿思,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你可以这样聪明呢?”

“因为我从小就陪着个小笨蛋一起长大,这个小笨蛋明明是最天真善良的孩子,却因为在这样的环境里把自己武装得像个刺猬,最让人放心不下的是,如果她一直是个刺猬也好,但是偏偏经不住人家两句好话,总是会那么放心的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不自觉的暴露出来。”睿思笑了起来,“所以我得看着她一些,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可是她身子又不好,动不动就昏倒,胆子也很小,风雨太大会害怕,如今虽然长大了些,却比小时候更喜欢哭了,你说,如果是你,要怎么做?”

眼泪刚刚涌出来,忽然被他一问,我两只手忙着左擦右擦,脸也微微红了起来。

“再哭就成花猫脸了,”睿思仍旧是笑,拿了手帕,拉下我乱擦的手,在我脸上蹭了几下,“说吧,如果是你,要怎么做?”

“我会告诉她,我累了,路是你自己的,要怎么走自己去想吧,然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隐居,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我抬起头,看着睿思,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少年时代的你不是常常在纸上描绘这样的田园吗,如果不是我羁绊住了你的脚步,也许你早去了这样的地方吧?幸好还不晚,我确实是长大了,如今纵然再不舍得,我也愿意放开你的手,让你自由。

“怎么办呢?”睿思却如同不懂我的话一样,“这样的话我说不出来,即便她长大了,不要我的陪伴了,我仍旧只想呆在她身边,远远看她一眼也好。我试过一走了之的,但是不行,没有她的地方,我活得更辛苦,所以我只能厚着脸皮,赖住了,不能爱她,就做个朋友吧,还像从前一样。”

那天,我招待睿思吃了晚饭,还偷偷喝了两大坛子的酒,直到彼此醉倒,说话的时候舌头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是好,其实我真正想做的并不是和他如同朋友一样的大口喝酒,其实我只想抱着他大哭,告诉他,我并不仅仅把他当成朋友。

[正文:第七十章]

从来不曾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腊八节的前两天,文芝出嫁了。

一切都是按照大明宫廷的惯例,公主出降,先行纳采问名礼。不过也有些特殊,因为文芝嫁的人家不是普通的公侯世家,所以有些礼节还是有改动。

这一日,瓦剌太子至内东门内,一应婚仪用的礼物抬进宫廷,文芝早穿戴好礼服,先辞奉先殿,然后再见父皇母后,正式受封为德仁公主,听了训诫,四拜而后退出。等候在旁的内命妇送文芝到内殿门外,升辇,到内东门,降辇。瓦剌太子揭帘,公主升轿。后面的仪式因为瓦剌太子如今客居京城,全部免除,按照瓦剌太子的请求,当日,文芝就随同他返回瓦剌。

文芝终于没有吃上这一年的腊八粥。

腊八粥是我们都喜欢的食物,其实做法简单得不得了,以前每年我们都悄悄挤在小厨房,几只砂锅里放不同的干鲜果品,各自煮上一锅,看谁搭配得味道最好。这是我惟一会做的食物,准确的说,是我惟一喜欢做的食物,因为简单,而且不会凸显出我的手艺有多差。

同样的,逸如、睿思几个人都不喜欢这一天,因为他们都不喜欢吃粥,何况还要评判谁的更美味。

我早早换了男装出宫,站在北门的城楼上,看文芝的车辇一点点远去,直到官道上,空余下马队过后扬弃的尘沙。这一年冬天很冷,却始终没有一场雪,直到今天,这会,天才阴沉起来,浓云一点点自四面八方会聚。

想起了《红楼梦》中探春远嫁的一场,那是整个剧集中惟一让我痛哭的片段,想不到,如今隔了这时间的长河,同样的一幕竟真实的上演了。低声哼着那遥远的曲调,泪水却只能留给这无情的北风……

一帆风雨路三千,

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

告爹娘,

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

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

各自保平安。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千言万语,到了此时,似乎也只剩下了这样一句话,文芝,希望你能平安,因为平安才是福。

“多情自古伤离别,你又何苦这样自寻烦恼呢?”泪未流尽,身后却有人走近。

“怎么是你?”抹去眼角的泪痕,我皱眉转身,今天的送别,我只想一个人哭个痛快,早命人知会了城楼上守卫的将士回避,不曾想到,居然还是有人能找到这里。

“自然是我。”身后的人大笑,“这京城,自问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那又能怎样?”我冷笑以对,今天,我不想同任何人说话,因为我很难过。

“看来你心情果真不好得很,算我多事吧,我只是想来说一句,哭是没有用的,你在这里顶着北风哭死了,你的这个侍读女官也不会回来。”他说,语气虽然诚恳,可是眼睛里却有点点嘲讽和不屑。

“陈风白,为什么认识你的时间越长,越觉得你这个人其实冷血得很呢?”我问他,真的眼前的陈风白和我最初认识的那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觉得我冷血,是因为你失去的还是太少了,公主殿下。”他嘻嘻的笑着,走过来同我并肩站立,“生在帝王之家,如果这点事情都看不开,我只能说,过去的15年,您被保护得太好了。”

我微微发愣,而后脱口而出了一句话,“听你这话,倒像是也生在帝王之家一般了。”话说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普天之下,帝王只我们这一家,别无分号,可见我真是哭傻了。

“罪过罪过!”陈风白摇头,“小人不过是以常理推测,公主不能因为小人言中了您的缺点,就强加这谋反叛逆的大罪在小人身上,小人冤枉呀!”

还是第一次听他自称为“小人”,我忍不住好笑,心中原本的离愁也消散了不少,我何尝不知道,这场分别只是开始呢,人生谁又能陪着谁一直到老?早晚大家都有风流云散的一天,只是道理人人都懂得说,但是这些年朝夕相伴的情谊都不是假的,今日分别,甚至可能是今生永诀,想要完全不伤心难过又怎么能够呢?

“你试过和要好的友人分别吗?可能是今生再不能相见的那种分别?”我问一旁的陈风白。

“试过怎样?没试过怎样?”他反问我。

“试过就给我讲讲你当时的心情,没试过就不要嘲讽我。”我说。

“这是公主下的旨意吗?”他问,仍旧是先前漫不经心的语气。

“不是,我从来不对朋友下什么旨意,不过如果你觉得我们其实算不上朋友的话,那只好当作是了。”我不假思索,陈风白是一个我看不透的人,但我愿意相信他,就是相信他,这种信任是莫名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上就是这样的,觉得我认识他很久了似的,久到生生世世之前。

陈风白没有马上开口,他低着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久久,才说,“谢谢你,但愿你不会后悔今天说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