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堇妃的生产是在几日后,生得虽顺利,却是个帝姬。那些嫉妒堇妃的宫人们都大大松了一口气,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堇妃自己初为人母的喜悦也低微了不少。只是皇兄和母后都不以为意,对这个小帝姬格外疼爱。母后甚至道:“帝姬有什么不好。先开花后结果。哀家当年也是先有了胧月长公主再生的皇帝。”

这话一出,分明是十分抬举堇妃了。于是风头大转,对堇妃奉承的人更加趋之若鹜,连懋妃也一天好几趟的亲自来探望。

三朝的时候,皇兄给小帝姬赐了封号“灵素”,取其“灵心素性”之意。灵素帝姬,这是个很美的名字。彼时正是向晚时分,母后宫中窗下的一大片夕颜花开得正好,翠叶白花茂盛一片,雪白芬芳,煞是可爱。皇兄笑吟吟对堇妃道:“孩子的名字就叫‘夕颜’如何?”

母后正冲了一壶香片在品,闻言道:“那可不好。夕颜是一种薄命之花,用它来取名,似乎不太祥和。”

皇兄不防有这一说,一时间有些尴尬,忙笑道:“种在母后宫中的花,沾染了母后的福气恩眷,哪里还有薄命一说呢。只是母后不喜欢,换个名字便是。”

堇妃忙道:“请母后为灵素帝姬赐名吧。”

母后抱过孩子在手,姿势娴熟,微笑道:“皇帝为孩子取的封号甚好,灵素,灵心素性,名儿就叫‘心素’吧。心素如简,人淡如菊,如她母妃一般。”

皇兄大喜,执了堇妃的手只是相对微笑。灵素亦像是懂得一般,在母后怀中咯咯而笑。

灵素帝姬并不是皇兄的第一个孩子,前年璟嫔就为皇兄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庆福帝姬。美中不足的是,宫中还没有诞生一个男婴。

皇祖辈的钦仁太皇淑太妃在宫中资格最老,每每向母后进言,道:“宫中尚无子嗣,总是不好,皇帝又偏宠堇妃。堇妃虽好,只是专房之宠也妨了别的妃嫔生育,太后也该劝一劝才好。”说着不禁有些埋怨的意思,“皇帝年轻,屡屡不肯选秀,宫中的妃嫔只有堇妃、懋妃、璟嫔、张小仪和徐美人这几个,连皇后也不立,看着也不成样子。想想乾元帝那一朝,光有名位的妃嫔就有四五十个,太后自己也是过来人,怎么到了自己儿子那里就小气了呢。”

钦仁太皇淑太妃辈分高,又是岐山王叔的生母,母后轻易自然不肯跟她争辩。何况钦仁太皇淑太妃这话,只为璟嫔是她一族的孙女辈,母后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呢。只笑道:“皇帝虽年轻,却是有性子的,哀家这个母后也不好多劝,难道连闺阁里的事也要为他插手么?倒显得我这个老婆子好不通事理呢。”又道:“皇帝虽然年轻,这几年政事倒通,治理得不错,要不然怎么有我们这些老太婆的舒坦日子过呢,太皇淑太妃,您说是么?所以咱们呀,只要每日吃得下睡的着,儿孙孝顺,乐得自己轻闲,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就只管着自己就好。”

母后回回堵了她的嘴,太皇淑太妃也说不出什么,只忿忿道:“堇妃这样专宠,我瞧着倒像我那时候的舒贵妃,一个劲儿的五迷三道,迷得皇帝眼里没有别人。真是狐媚。”

母后只是笑,面不改色道:“太皇淑太妃可是中午多喝了两杯酒?哀家多嘴提醒一句,舒贵妃可不是您能称呼的,皇上刚登基那会儿,已经将她尊封为昭舒太后,与隆庆先帝合葬熙陵。您忘了么?若堇妃能如昭舒太后一般,那就是她的造化了。”

如此一番,钦仁太皇淑太妃便讪讪的,再不多嘴了。

我问母后,母后只闲闲道:“堇妃是你皇兄一心一意喜欢的人,太皇淑太妃既然指她的不是,就是指你皇兄的不是,母后怎能袖手旁观。再说她们家那位璟嫔,若非自荐枕席怀了庆福帝姬,哀家未必能十分入眼。她还想为璟嫔争宠么?”

于是再无别话。

堇妃刚生育后不能劳累,又回宫中去了,皇兄并没有陪她回去,只命人小心服侍了,就留在母后宫中一起用膳。

母后道:“皇帝有什么话说么?”

皇兄笑道:“正有一桩事情要问母后的意思。堇妃生下帝姬,儿臣想依例进封,册她为贵妃。不知母后的意思。”

母后放下手中的银箸,若有所思。皇兄道:“依照例子,堇妃所生即便是皇子也只能进为夫人一例,只是母后曾经的意思是最少也要进为贤妃,所以……”

母后只听着,示意槿汐姑姑夹了一筷子清炖云腿来慢慢嚼了,道:“若是哀家不肯给她这个贵妃呢。”

皇兄一愣,迟疑道:“那么亦可在淑、德、贤三妃中择一位给她。”

母后灿然一笑,对皇兄道:“那可不是委屈这好孩子。”

皇兄揣摩不透母后话中的意思,于是望我一眼,我也不甚清楚,又看母后。母后含笑道:“涵儿,你的皇后凤位正虚位以待呢。”

皇兄喜出望外,似乎还有些不能置信,道:“堇妃的出身比其余诸妃寒微,母后怎么肯……”

母后心情甚好,道:“哀家不嫌弃你倒先嫌弃了么?”

皇兄忙忙起身,恭敬一揖,一张临风玉脸上尽是欢喜之情,道:“儿臣先替润儿谢过母后。”

槿汐姑姑在一旁道:“太后瞧瞧,皇上与堇妃娘娘当真是恩爱,倒先替堇妃娘娘谢恩了。”

母后笑道:“这是他多少年的心愿了,否则生生空着皇后的位子做什么,不就等着这一天么。而且堇妃这孩子,哀家冷眼瞧了这么些年,的确是堪当皇后之位的。”

我道:“母后怎不在意堇妃的出身了么?”

母后笑盈盈道:“出身是天定的,没的选,可是人品是有的选的。哀家放出眼光去挑了那么几年,撇开性情不说,能与堇妃比的,也就懋妃一人。懋妃虽然美,也不失一个‘德’字,首先皇帝不是最喜欢她,日后难免多生风波,宫闱变乱。再者也是最要紧的,懋妃颇有家世,外戚之祸,断断不可再演了。皇帝没忘了当年先帝的华妃之祸了吧,温裕皇后朱氏也因为是你祖母昭成太后的侄女的缘故才登上后位多起变故,再之前你祖父时玉厄夫人母家的兵变。所以如今你身边的妃子一个都没有选自哀家母家甄氏一族的。何况出身寒微的女子,更懂得些民间疾苦。”

母后的思虑果然面面俱到,再无所患。

我笑道:“儿臣也甚喜欢堇妃,只是懋妃那班颇有出身的妃嫔会不服气,且堇妃生的是帝姬而非皇子,她们更有得抱怨,只怕璟嫔就是第一个,她又是最先为皇兄诞下孩子的。”

母后只是细细品味着盏中的汤羹,片刻道:“就她那点子成算谅她也不敢。你还怕堇妃做了皇后之后弹压不住她么?那哀家就白白看错了堇妃了。”说着又向皇兄道:“再不然废了璟嫔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身边妃嫔越少就越安静。”

皇兄只顾着高兴,道:“母后还不晓得儿臣么,儿臣甚少在女色上留心,宠爱堇妃也多在志趣相投,琴瑟和谐。儿臣真不愿意选秀呢,白白留了这些好人家的女孩子在宫里。”

母后颔首微笑,我凑趣道:“咱们大周朝开国四代,皇兄的妃嫔最少了。隆庆先帝那么宠爱昭舒太后,不也有十数妃嫔么?都是母后教导有方,皇兄才不会如此的。”

母后道:“如此就最好了。还有一件事哀家要叮嘱皇帝,为谨慎故,待灵素帝姬满月之日先下旨进堇妃为堇贵妃,再另择一个吉日立堇妃为后吧。”

皇兄一一应了,又道:“懋妃等人入宫已久,儿臣也想给她们一些恩赏。”

母后道:“你思虑的很周详,自己看着办吧。”想了想又道:“有句话替哀家告诉堇妃,大周的太子最好是嫡出的,明白么?”

皇兄喜滋滋去了,灵素帝姬当晚留在了母后宫中。母后很是喜欢这个小东西,也不怕辛劳,亲自抱在了手里哄着,哼着歌儿给她听。

我在一旁觑着母后欢喜欣慰的样子,道:“母后这下可放心了么?中宫即将有主,孙女儿也抱在手上了。”

母后笑道:“做母亲的没有什么指望,只盼儿女安乐。你皇兄是真心喜欢堇妃,堇妃也真心对你皇兄,才德也够做好一个皇后。既是有情儿女,何不成全了他们,何必拘泥于那些陈规陋俗门第之见。”母后微微沉吟,“其实懋妃也是个好的,只是不知道她现在……唉,算了,哪里有这么圆满的呢。”

我道:“母后是怕懋妃不能登上后位而心生怨怼么?”

母后略略想了想,道:“依懋妃的性子应该是不会的,只是女人家的心思么,难免小心眼些。何况依她的位份和家世,在后位上留心也是有的。”

我嘴上不说,心下却暗暗有了主意,我笑嘻嘻道:“既然母后万事和顺,堇妃又新有生育,不如请了清凉寺的高僧来祈福好不好?”

母后看了我一眼,随口道:“宫里不是有大师么,何必再去外头请那么麻烦。”说着又逗灵素。

我早已想好了措词,不急不缓道:“宫里头的大师哪有清凉寺的师傅高明,且在宫里浸淫得久了,什么好道行也没了。前几日我在清凉寺里住着,听住持师傅的佛法论得极好,他又赞持逸师傅的见解独到。讲的可好着呢,母后有空也该听听。”

母后笑:“持逸——就是你准了出家那个宋郎君么?也好,哀家也想看看是个什么人,就叫内务府去准备吧。”

我心下大喜,却不敢露出神色来,只依在母后身边。母后轻轻哼着一首曲子,正是当日我在清凉寺与持逸一同听见的那首。

小妹子对情郎——恩情深,

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大殿深处的烛火被夏风吹得有些晃,窗下夕颜的轻淡芬芳幽幽弥散,母后的容颜在烛影摇红之中格外的温柔而动人。她的歌声低低的,我忍不住道:“母后,这歌我听过。”

母后头也不抬,道:“芊羽,你小时候母后也给唱过的呀。”

“可是我在清凉寺也听过,持逸师傅说那里的村妇农人都会唱。”

“民歌么,自然是流传在民间的,传着传着,宫中也都会唱了。”

其实,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仿佛也有一个男子这样对我唱过的。温柔的,宠溺的,仿佛我是他的至宝。

然而,我没有说,我只是惆怅地微笑了。

原来思念一个人,会这样的微笑呵。

持逸在七日后入宫了,为一月后的皇后册封礼祈福,在这前一天,堇妃已被册封为堇贵妃。懋妃没晋位份,皇兄给了她母家一些恩赏,张小仪和徐美人各进一级晋了禧嫔和恂贵人。唯独璟嫔素来为皇兄所不喜,并无任何恩赏给她,只是厚赏了庆福帝姬。

持逸进宫那一刻,我正和懋妃从通明殿参拜了出来,懋妃正与我说皇兄赏赐了她母亲三品南阳郡夫人的封赏。

我微笑道:“这是应该的,懋妃一向得皇兄敬重,母后也爱惜,这点子恩赏是该有的。”我折了一枝紫薇别在懋妃衣襟上,含笑道:“来日懋妃娘娘若和堇贵妃一般有了生育,封夫人或是四妃亦是情理之中的。”

懋妃理了理袖口的垂珠流苏,只是遥遥望着堇贵妃的月光殿不语,半晌,嘴角含了一缕笑意道:“我怎么好和正一品的贵妃相提并论呢,帝姬说笑了。”

我循着她的目光望住月光殿的红墙飞檐,月光殿是皇兄特地为堇贵妃所建,仿当年昭舒太后所居的鸳鸾殿的格局,宫殿匾额为双鸾衔珠,飞檐镇兽皆作鸳鸯交首之状,可见堇贵妃受宠之深。

我似笑非笑,只闲闲拨着手上的翡翠琉璃玉钏,作无心道:“月光殿未必十分好,哪里及得上皇后所住的昭阳殿呢。一月一阳,尊卑有别。凭她是贵妃也僭越不过去的。懋妃你说是么?”

懋妃如玉般洁白的双靥上浮起一点星子似的笑影,双眸炯炯看着我,道:“帝姬这话,是指我有皇后之份么?”

我微笑应对,“以懋妃娘娘你的家世出身自然胜出堇贵妃不少,若论容貌德行,难道你会自觉差于堇贵妃么?”

懋妃脸上闪过一丝阴云似的黯然和自嘲,伸手扶一扶头上的累丝嵌珠金牡丹簪,“以帝姬的眼力,会看不出皇上是真的喜爱堇贵妃,而不只是宠爱么?若皇上对堇贵妃只是宠爱,我自信有机会可以胜出她。可是……”她的语气萎颓下来,“皇上是真的爱她,这是我哪怕有胜她十倍百倍的家世和容貌德行都无法比拟的。”懋妃的声音有些强行压制后逃逸出来的哽咽,“皇上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一个啊。”

我心下也有些黯然,安慰道:“懋妃也不必这样灰心,皇兄对你也是很好的。”

懋妃凄然一笑,神情淡定如有似无的一点拂过柳叶的微风,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无奈与伤怀,“皇上对我只是客气罢了,和堇贵妃是完全不同的。既然有了堇贵妃,哪怕她日后不在了,我做了皇后也没有滋味儿。何况她在,我若做皇后,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皇上本来好好待我的也会因为我阻了她的前程而恨我,我的下场只怕不会比从前的温裕皇后好多少。”

懋妃低首不已,似在极力抚平自己的心绪,再抬头时,已有了平日的从容端庄,她恬淡微笑,“帝姬知道敬德太妃么?宫中除了太后和贞仪太妃之外,就数敬德太妃最有福气,不仅位份尊贵,且她无有子女而得如此高位,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帝姬知道为什么么?”

我只是摇头,懋妃继而道:“敬德太妃知道什么可以争什么不可以争,识时务而知进退,才有今日的平安富贵。月镜自知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并不想失了自知之明。”

我笑着拍拍她的手,道:“懋妃这样明白,将来的尊贵必然不会在敬德太妃之下的。”

懋妃淡淡一笑,“我只是不想让皇上讨厌罢了。”

通明殿外柳树如眉逶迤,我一个眼错不见,持逸正随着主持过来,懋妃见是主持在,便请主持将自己手抄的《法华经》在佛前焚化了。

我见懋妃没留意,持了一把水墨绘兰草的白纨扇假作障面,轻声道:“持逸师傅好。不知要在宫只驻留几日。”

他很是落落大方,道:“太后的意思,灵素帝姬满月,皇后册封,帝姬下降都要祈福,总要三个月吧。”

我的笑容掩映在纨扇之后,象牙起棱扇柄上的绯色流苏垂在霞影色半臂蜜色襦裙之上,簌簌地有点痒,像是什么在撩拨着我轻快的心跳。

懋妃说完了话便来唤我,我只作不经意,道:“上次师傅讲解的经书孤还有些地方不明白,晚上再来聆听教诲。”

他温和一笑,如山风从云中来,唯觉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