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或是,他说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对她说过吗?些微的暗示,潜藏的得意。告诉了她,便是戴罪立功。——但,他不会说的,他如果有说的勇气,就有要的勇气。他是一个连幻想也发抖的人。

素贞目不转睛。“也许我猜错!”她道,“我越来越像人了,真差劲。小青——那天,你俩聊什么来着?”

“不要转弯抹角了,姊姊,我不会的,我起誓。”

月亮晶莹而冷漠地窥照我俩,话里虚虚实实,曲曲折折。它一定心底嘲弄,为了什么,就大家揣摸不定?

水银泻在我俩身上,黑发烁了森森的光,干了,便脉络分明。世情也木过如此。

对着素贞说:

“今夜月色好,我起誓,诸姊姊听明白了:我不会的!”就因为我不肯定,故起誓时,表情是极度肯定的。

素贞道:“小青,别对月亮起誓。”

“你不信?”

她冷笑:

“对什么起誓都好。但月亮,它太多变了——它每隔十天,换一个样儿。”

她步步进逼了。一寸一寸的,叫我心念急速乱转。

“姊姊,我是为了试探。”我终于找到借口,“我试一试他,如果他并不专情,我会马上告诉你,好叫你死心。”

“谁要你狗拿耗子来了产’

“我可是一片好心——他若是不爱你,爱了我,我便替你报复。”

“谁用你替我报复?”

二人反反复复地说,尔虞我诈。大家都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一件简单的事,错综复杂起来,到了最后,我俩都蠢了。语无伦次。

“妹姊,许仙并不好。”

“怎么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对了,水落石出!

她爱他,我也爱他。即使他并不好,但我俩没通上更好的。

这是一条死巷。

二人披了发,静静地,静静地沉思。思维纠结,又似空白。我们都在努力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儿,其实,只是一种姿态,因为再也找不到话题了。又不能逃回屋子去——头发尚未干透。是一种半郁闷的湿。远远地看过来,我俩莫非也像半夜寻不到故居的孤魂野鬼?

思前想后,心比絮乱。

素贞过来,把我紧紧搂缠住。

那么紧,喘不过气来。

我的回报也是一样。

——如果这不是因为爱,便是恨,反正都差不多。

她换了腔调:“小青,人间的规矩,是从一而终,你还是另外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又补充,“一个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吧。”

不容分说。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过他吧!”

啊,原来她要讲的,是这句话。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过他了。

她真傻。——爱情是互不放过的。

在这危急关头,我稍一转念,松懈下来,忍不住说句笑话:“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过我吧?”

这不过一句笑话。谁知素贞听得勃然大怒,她奋力推开我。我一个踉跄,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也许跌在龙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快如电光石火,她拚尽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记,不可抵挡,我竟就势翻了半个身子。

我的脸色变青,青得和我的身体一样,成了一层保护色。

事情变化得太快。我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不明白,做什么反应才是适当的。

素贞愤怒难遏,七窍冒出烟来,把一列的竹篱扫倒,改斜歪跌,颤抖乱舞。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无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个青花瓷金鱼缸也轰然爆裂,几尾无辜的金鱼,一些残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飞魄散地溅到碎石地面上,突如其来的震动,面对生死关头。

万物流离失所。

二人对峙着。我是一条蓄锐待发的蛇,全身紧张,偏又隐忍不发,将一切恩怨网罗在见不着的心底下,孤凄屏息,独守一隅,若见势色不对,伺机发难。

她打我!她从来都没如此凶狠地对付我!她自牙缝迸出:“我不会放过你的!”忽闻窗户晰呀一响,吓了二人一跳。

许仙凭窗轻问:

“什么事?”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我俩匆匆换个笑脸。真是灵犀暗通,当然,就凭这数百年的交情,谁不晓得对方的心意?当下,没事人一般,素贞答:

“是碰掉一缸金鱼。”

许仙翩翩下楼。问:

“谁不小心?”

“不是我。”我恢复活泼,故意地卸责。

“是小青!”素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还不认。认不认?”

我嘟起了嘴,装成无从抵赖:“还不帮忙收拾残局?”

三个人,各展所长,各自救活一尾金鱼,以观后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丧生。有些在濒死之际,明知过了此刻,过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挣扎,像人的心跳:扑对V、扑对卜扑……特别的努力。

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点。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月亮的身畔,像中断,却又追边。末了想盖过月色,苦无良策,月亮还是透射出来,人表处处有争执,总是纷坛难解。

许仙问:“头发干了吧?小心捐了风。”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从前一定是问她,但如今也许是问我。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木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的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道: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你回去吧!”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地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谁说我要走?”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亿万斯年,自言自语,你明知这种日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让你留。但,许仙是我的。”

运赛时乖,我垂头丧气。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她赢了。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恢恢。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壁吃饭也一壁瞒着了。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签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基蒲符策。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见他来,知机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晤——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